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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九月(1)


  九月丙辰朔,正议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卒。光为政踰年而病居其半,每欲以身徇社稷,躬亲庶务,不舍昼夜。宾客见其体羸,曰:“诸葛孔明二十罚以上皆亲之,以此致疾,公不可以不戒。”光曰:“死生,命也。”为之益力。病革,谆谆不复自觉,如梦中语,然皆朝廷天下事也。既没,其家得遗奏八纸上之,皆手札论当世要务。太皇太后闻,哭之恸,上亦感涕不已。明堂礼毕,皆临奠致哀,辍视朝,赠太师、温国公,襚以一品礼服,谥曰文正。赠银三千两、绢四千匹,赐龙脑、水银以敛。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夏县。官其亲族十人,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光在相位,辽人、夏人遣使入朝与吾使至彼地者,彼必问光起居;而辽人敕其边吏曰:“中国相司马矣,切无生事开边隙。”及卒,京师之民皆罢市往吊,画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饮食必祝焉。四方皆遣人求之京师,时画工有致富者。及葬,四方来会者盖数万人,哭之如哭其私亲。

  苏轼尝论光所以感人心、动天地者,而蔽以二言,曰“诚”,曰“一”,君子谓轼知言。轼又尝载光语语晁补之曰:“吾无过人,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耳。”史臣曰:“传所谓‘微之显,诚之不可掩’,诗所谓‘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光实有焉。”始,光当国,悉改熙宁、元丰旧事。或谓光曰:“旧臣如章惇、吕惠卿辈皆小人,他日有以父子之义间上,则朋党之祸作矣。”光正色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遂改之不疑。君子谓光之勇,孟轲不如。若曰当参用熙、丰旧臣,共变其法,以绝异时之祸,实光所不取也。

  左司谏王岩叟言:“臣伏观陛下即位之初,首副天下之望,用司马光执政,信行其言,以革天下之弊。惟光忧国爱民之诚心,信于上下,信于内外,故陛下一用之而天下之心安,四夷之心安,陛下之心亦安。今不幸光薨,臣知陛下之心漠然矣。臣窃闻百姓相与忧曰:‘吾君能不忘光之言乎?能求其类而用之,使持循其法乎?’又忧曰:‘奸人无乃复将为朋,动摇正论,以欺吾君乎?无乃竟为身谋,不恤国家之急,以病斯民乎?谁复以吾君之心为心,以吾民之意为意,夙夜尽瘁,以遗其身,如光者乎?吾君方倚光以图治,而天遽夺之,其何意耶?’臣愿陛下益励乃心,益事乃事,益重所付,不可泰然以忘忧也。今宜先有以释民之忧而安其心者,惟当果于去奸,审于进贤二端而已尔。夫大忠在朝,奸人虽未去,犹有所忌而不能为也。光薨,奸人今不可少留矣,此臣之所言陛下当果于去奸也。朝廷轻重、天下安危、生灵休戚,在用人而已。今天下将观陛下用人,以卜否泰,此臣之所以言陛下当审于进贤也。去奸,进贤,皆有以协天下之望,则百姓何疑而忧哉?惟陛下图之,天下幸甚!”

  贴黄称:“自古人臣因妒贤嫉能之心而遂害国事者,无世无之。臣光之贤,上则见信于陛下,下则见信于百姓,人人自耻为不及也。臣恐此后必有妒光者,阴以妄言毁短光之所为,以疏陛下之心,俟间隙一开,则将入其邪说,行其奸谋,以坏善政,陛下不可不察也。臣平生未尝与光接,又未尝受光恩,非私于光也,惟恐小人或误陛下耳。今天下事大定矣,民心安且乐矣,此治道之成而圣功之著也。惟在陛下持之益坚,信之益笃,勿有所移,则天下幸甚。中外之人,皆望大礼后罢张璪辈二三佞邪无状之人。何意璪辈未去,而先失忠臣,此中外之心以为叹恨之深者也。今若璪辈自请,愿陛下早赐从之,别命忠臣,以重朝廷,以为国家倚赖,以慰服天下之心。尤不可更容迟久,玷辱庙堂,使苍生失望,四夷不安也。”

  戊午,斋于垂拱殿。太常寺言:“司马光薨,适在明堂散斋日内。严父配天,国之大典,固不可废,至于御楼肆赦,恐亦难罢。惟紫宸殿受贺一节,缘庆贺之事,比之宗庙之祭为轻,方圣情轸悼元臣,而群官拜舞称庆,恐于礼义人情未为宜称。”诏:“明堂礼毕,紫宸殿文武百官并依班次起居,更不奏祥瑞称贺,并楼前行肆赦仪外,其称贺并罢。”

  己未,荐享景灵宫。

  辛酉,大飨明堂。上诣大庆殿行礼毕,改常服,御紫宸殿,宰相百官起居,御宣德门肆赦:斗杀罪至死,虽犯在约束内,情理稍轻者减一等,刺配千里外,轻者五百里,并牢城,断讫录案闻奏。应诸司人每岁该试而经十试者,将来未得黜落,别作一项闻奏。应官员犯杖罪以下,依条不以赦降、去官原减者,许于刑部投状,本部具元犯因依闻奏;其未断者,仰大理寺案后声说以上,情轻者取旨。应见贬谪官未量移者,与量移。勘会自复差役法,其民间积欠免役钱已与减放一半,余分限三年,随夏税带纳;访闻上件积欠,既当差役,输纳不易,其未放钱数合带纳者,并特与免放。开封府界、诸路人户,见欠及未纳常平息钱,并特与除放;其本钱与限三年随税带纳。应内外欠市易钱人户,见欠钱二百贯以下,并特与除放。开封府界、诸路场务,先为实封投状争添价钱买扑,致后来敷纳不前,除已收纳抵当产业外,见于欠人及干系人处催纳者,权住催理,委逐路监司同共开拆,保明闻奏,当议等第特行蠲放。其出限罚钱,及人户调发春夫,因河防急夫、开修京城壕及兴修水利免夫、罚夫钱,并与除放。应在京、诸路房园课利,今日以前逾限倍罚钱,并特与除放。应民间典卖田宅,有出限未纳税钱、印契者、自赦至限百日许自陈首,与免纳倍税;其罪发在赦限百日内者准此。应产茶路分茶园户所输茶租钱,积欠见行监理者,特与除放。应天下欠负官物,元非侵盗,不以有无抵当,虽系侵盗,本家委无抵当财产,并见勒干系保人摊纳者;及失催若误支,见令干系人均赔者;因水火损败及纲船遭风水抛失,或被盗验实,各无欺弊者;梢工、兵士因纲运欠所般物,元无欺弊,见克请受者;宝货场冶以坑窟不发,及不显侵欺系欠课利见催理者;冒佃官田及户绝田土屋业,并诸般隐陷租税,见理纳积年税租课利等,委已贫乏无可偿纳者:仰本属于赦到一月内看详除放讫,保明申转运司、提点刑狱司类聚闻奏。以上或有专条遇赦及指定许放分数,并依今来赦书指挥施行。开封府界诸向推行重禄法,其缘受乞引领过度编配之人,如经今赦未合放逐者,并具元犯保明闻奏。(元祐元年明堂赦书与前赦不同者,附见。吕公著家传云:“文靖公之当国也,每搜访四方利害有可以施舍便民者,手笔记录,因大赦而行之,多至数十事。其后文靖罢,便民事浸益少。至是,始尽贷青苗、市易息钱及其它逋负贫不能偿者,凡蠲赦数百万。官吏坐违法,用一切之制不得理去官及以赦原者,并听收叙。总校前赦凡增一十七事,四方欢呼,以为新天子赦令首以忧民为意,无不称庆。”不知所增十七事即是此掇出与前赦不同者否,当考。然王岩叟论奏止乞看详嘉祐以来赦文,则嘉祐以前便民事固不如嘉祐。家传乃称“文靖罢后便民事寖益少”,殆失之诬矣,今不取。岩叟论奏见三月十六日。)

  鄜延路经略司言,夏国主秉常七月十日卒。诏太常寺检会礼例施行。

  壬戌,诏:“司马光薨在谅闇中,更不举哀成服。”(吕大中杂说:“司马公之丧,明堂行事毕,苏子由为谏官,欲往哭之。正叔力止之曰:‘方行吉礼,不可吊丧。’子由不从,曰:‘只有哭则不歌,何尝有歌则不哭。’王巩为大宗正丞,亦上章论正叔之非,由此遂罢。建中靖国间,巩初牵复,得通判西京,将行,荥阳公以正叔属之,使无念旧怨。巩答简云:‘我辈视大地众生犹如一子,况先生者乎?’”)

  太皇太后从叔父高遵约妻寿昌县君吴氏封永嘉郡夫人。皇太后亲妹:通直郎程奇妻永嘉郡君特封同安郡夫人,宣德郎李扩妻同安郡君特封丹阳郡夫人,西头供奉赵思行妻延安郡君特封文安郡夫人,右侍禁李衮妻安康郡君特封高平郡夫人。

  太仆寺奏:(王存奏议载都省札子,系九月七日,王觌奏议乃系九月九日,当考。)“乞应干本寺事,并依群牧司法,仍只隶尚书省,或依旧隶枢密院,并乞内外马事并隶本寺施行。”诏:“内外马事并隶太仆寺,直达尚书省,更不经由驾部。”(王存奏具列于月末。)

  癸亥,御史中丞刘挚言:“臣窃惟辅弼之进退,皆系国家大体,人君不可以不谨也。进之必以其道,退之必以其理,则天下莫不为宜矣。今大飨礼成,风闻中书侍郎张璪、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尚书左丞李清臣皆欲上章辞位。夫此三人者,并受神宗顾托之命,一旦同时求退,臣疑陛下必有所难之也。虽然,臣以为无难也。俱去之则难,俱留之则难,盖俱留之则害天下而屈公论,俱去之则伤国体而惑人情。今于三人之中,察事考迹,权其轻重,则有必宜去者,不必去者。臣请论之:璪以倾邪柔佞,窃位最久,朋奸害政,卖恩营私,前后言者累疏其罪。臣曾上殿,亦屡蒙宣谕,以谓璪过大礼必听去,自此臣更不复论列。今大飨已毕,璪之引退,乃其时也,陛下许之,亦其时也,璪得掩其奸恶,以礼罢去,盖已幸矣。朝廷虽有失刑漏网,而得其不在要路,不为政事之害,斯亦足矣。此臣所谓必宜去者也。若乃焘及清臣则稍异于璪,皆不以节行自厉,龊龊在位,然而比于璪辈未有显罪。陛下若特以其受遗之故,且为留之,实有其名,亦无甚害。此臣所谓不必去者也。恭惟神宗皇帝弃天下,今未大祥,若顾命之臣尽去不存,诚恐小人私害,为国生患。臣之区区在此,欲望圣明照察,于三人中罢璪,所以安天下;留焘与清臣,所以明陛下不忘先朝受遗旧臣之意。全国大体,以镇群下,考之公议,谁曰不然?臣蒙被厚恩,有所见,不敢避犯分非职之诛,庶补万一。”

  贴黄称:“退执政,非臣所宜预知也。然辱在言路,事干国体者,理合上闻,不敢自为形迹。昨者,本候上殿面奏,新过大礼,未有班次,又虑稽缓不及于事,故具简牍,伏望鉴察省览讫,特赐留中。”又贴黄称:“臣非谓焘与清臣宜在执政也,又非私于二人为之游说也,但以其被先帝顾托,又今年未大祥,恐须且留之,假借二人,成就朝廷事体,更俟徐徐渐作次第,罢之未晚也。非如蔡确、章惇及张璪皆罪恶暴著,先当去之。”

  工部郎中王钦臣为太仆少卿、加直秘阁。从文彦博之请也。(御集九月八日。)

  丙寅,诏中书省:“今后太仆卿、少、丞、簿并选差应外监事,令本寺依旧群牧司法施行。”(王存奏乃以外监依旧群牧司法指挥系八月二十三日,当考。当时兵部符下诸路,亦称八月二十三日。)

  御史中丞兼侍读刘挚言:

  臣伏见左仆射司马光薨逝,朝野人情,惊悲一词,皆曰:“天不遗此一老,以大济我国家,而夺之速,此何理也!”臣恭惟陛下以至明至圣,首识光志,置诸左右,举天下听之,而光亦以大忠直道,忘身徇国。虽奸谋异心,百端排沮,而横身当之,夙夜尽瘁,以死图报。其纯诚至公,足以荐天地而贯鬼神,真所谓社稷之臣矣。然非陛下信任之专,仰成之笃,则光亦安能以自行其志?故天下不独嘉光事君之尽节,而以陛下任贤勿贰为难能也。

  今光云亡,两宫车驾即日临奠,赙襚之典有加故常,下至搢绅善士、闾巷乡野之人,罔不为哀叹。而惟是奸邪之党、丑正恶直之徒,颇已相与有窃喜之意。盖小人从来怏怏不快于新政,藏情匿迹,日夜窥伺,常幸有非意之变,以冀治之不能成。今其臆度,以谓陛下既失光之助,则前日求治之志必稍变懈,遂可以乘便投隙,荧惑而动摇,此其所以喜也。且陛下为政以来,收拔众正,布列上下,制国之法,除民之害,虽节文润色有未齐者,至于大本,已定十之八九矣。惟陛下益加之意,常以辨别邪正,保邦爱民为念,坚守此指,终始如一而已。已行之令,持循无变,则治道成矣。庙堂之上,必有如光之事朝廷者。臣实惧陛下悼光之后,谓谁助我者,而意稍有间,则邪谋阴计或起而乘之,此臣之所以为私忧而献其说也。

  抑臣又有过计之言,盖今上宰虚位,窃惟不日制诏命相矣,此尤不可以不谨。外论籍籍,谓文彦博必代光之任,臣固知不然,然于万一之中,不可以不言。彦博年逾八十,爵位穷极于天下矣。前日陛下假其威望,以为朝廷之重,其官则天子之师傅,其职则平章军国之重事。陛下之礼元老,尊崇优佚,可谓得其体也。今若任之以为相,则三省有职守矣。其成败之责,岂师臣之所宜当?其繁悉之务,岂老人之所宜办?殆非所以处彦博也。

  又彦博于知人非其所长,贤士大夫罕出其门。近日有所荐论,众皆传之为笑。若居上相,引用人物每每如此,今日引一二,明日引三四,积而至于百千,常材列于朝路,非小害也。其人重,其位高,有所荐者,若陛下违其言则伤恩,皆从之则害政,又非所以安彦博也。臣昨四月中已曾建论此事矣,故今日之命相,实系天下之安危与善政之成败,可不重哉!伏望陛下详考历选,得其人而任之,以尊庙社,以厌公议,臣不胜陨越待罪之至。惟陛下赦其愚而察其忠。

  贴黄称:“臣又闻彦博荐冯京为相,而或传言陛下已遣使诣京所矣。臣得风闻,未审虚实。京向因疾病,遂成昏耗,事多徤忘。更乞圣虑周询详察,命相大事,不可轻举。”(本注云:元祐元年九月十三日。今附十一日王觌奏前。)

  右正言王觌言:

  臣近者伏见左仆射司马光以疾不起,中外人情所共痛悼,乘舆亲奠,恩礼甚渥,固其宜也。光,社稷臣也。执政期年之间,兴利除害,进贤退不肖,功业赫然著于天下。凡有识之士,不以光得行其志为难,而以陛下特达拔擢,用光于闲退之中,而信任不疑为难也。然光之薨,上自圣情,次及贤士大夫,下至于民庶,莫不嗟惜,而奸邪倾险之人,则方且私相庆快也。非徒庆快之而已,又觊幸非光比者入而为相,则庶几得以复逞其私焉。然则陛下命相可得而不谨哉!

  或者窃谓太师文彦博且将代光执政矣,臣愚决知不然也。何则?陛下前日既知彦博耆老,当尊礼之,而不以三省细务撄之矣,今日岂复用以代光执政哉?陛下以师臣处彦博,最为得体,仍俾之平章重事,此旷世殊礼也,人臣之荣无以加矣。彦博以耆德重望而当此殊礼,谁曰不然?固足以尊朝廷而镇夷夏也,惟不当专委以政。夫三省事务之繁,既非年逾八十之人能任,且又政事之要莫甚于用人,而彦博素无知人之誉,故比者入朝,首荐崔台符而次引楚建中,搢绅传以为笑,陛下听览之所及也。臣固知陛下必不委彦博以为政也,或者之所谓乃私忧过计而已。

  臣又闻中书侍郎张璪将乞补外,而适当大礼之后,执政大臣必更有求去者。或者深疑朝廷以求去者之多,既不可以皆听,则璪将亦缘此而留矣,臣愚亦以为不然也。夫璪之不安其职,自以弹劾者众,私慝暴著,公议不容而求去焉,与夫无故而求去者异矣。朝廷礼意何可以均一也?自祖宗以来,执政大臣于大礼之后请去者非一,或听或否,系于临时顾其人之如何耳。若璪者,虽无请犹当去之,况其有请哉?臣故知陛下必不以请去者多,而璪亦得留也,或者之所谓亦私忧过计而已。

  臣又见侍从之间,久次之人,其材能趋向鲜有同者。陛下将以补执政之阙,尤不可以不谨也。夫知臣莫若君,惟不限以资秩前后,而视其大公至正之心。能为陛下消危疑,厚风化,兴利除害,进贤退不肖而用之,则有补于圣政矣。陛下勿谓司马光既薨之后更无其人也。臣愿陛下左右大臣必深察详择之,既知其可用矣,则礼遇之,信任之,无忽焉,异日必有尽忠于陛下如光者出矣。苟非其人而有蠧于国,则去之何伤?故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也。此臣之所陈,陛下皆有已行之效者,圣心虑之当已熟矣,何必臣言?然臣之区区以为陛下惟能终始于此,则可以成太平极治之业,而无媿于尧、舜、三代之君也。惟圣慈详酌。(觌自注云:“九月十一日。”今附本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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