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伾文用事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初,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山阴王叔文善棋,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伾,杭州人也。叔文谲诡多计,自言读书知治道,乘间常为太子言民间疾苦。太子尝与诸侍读及叔文等论及宫市事。太子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太子目留叔文,谓曰:“曏者君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视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太子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与王伾相依附。

  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而凌准、程异等又因其党以进,日与游处,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藩镇或阴进资币,与之相结。淳,吴人,尝为左司郎中。温,渭之子,时为左拾遗。景俭,瑀之孙,进士及第。晔,滉之族子。谏,尝为侍御史。宗元、禹锡,时为监察御史。

  左补阙张正一上书,得召见。正一与吏部员外郎王仲舒、主客员外郎刘伯刍等相亲善,叔文之党疑正一言己阴事。令韦执谊反谮正一等于上,云其朋党,游宴无度。九月甲寅,正一等皆坐远贬,人莫知其由。伯刍,乃之子也。

  十二月庚申,以太常卿高郢为中书侍郎,吏部侍郎郑珣瑜为门下侍郎,并同平章事。珣瑜,馀庆之从父兄弟也。二十年秋九月,太子始得风疾,不能言。

  顺宗永贞元年春正月辛未朔,诸王亲戚入贺德宗,太子独以疾不能来,德宗涕泣悲叹,由是得疾,日益甚。凡二十馀日,中外不通,莫知两宫安否。癸巳,德宗崩。苍猝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至金銮殿草遗诏。宦官或曰:“禁中议所立尚未定。”众莫敢对。次公遽言曰:“太子虽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犹应立广陵王,不然必大乱。”絪等从而和之,议始定。次公,河东人也。太子知人情忧疑,紫衣麻鞋,力疾出九仙门,召见诸军使,京师粗安。甲午,宣遗诏于宣政殿,太子缞服见百官。丙申,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卫士尚疑之,企足引领而望之,曰:“真太子也。”乃喜而泣。

  时顺宗失音,不能决事,常居深宫,施帘帷,独宦官李忠言、昭容牛氏侍左右。百官奏事,自帷中可其奏。自德宗大渐,王伾先入,称诏召王叔文,坐翰林中使决事。伾以叔文意入言于忠言,称诏行下,外初无知者。以杜佑摄冢宰。二月癸卯,上始朝百官于紫宸门。辛亥,以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王叔文欲专国政,首引执谊为相,已用事于中,与相唱和。

  壬戌,以殿中丞王伾为左散骑常侍,依前翰林待诏。苏州司功王叔文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伾寝陋,吴语,上所亵狎。而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计事。大抵叔文依伾,伾依忠言,忠言依牛昭容,转相交结。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书,韦执谊承而行之。外党则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主采听外事。谋议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奖,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荣辱进退,生于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与往还者,相次拔擢,至日除数人。其党或言曰某可为某官,不过一二日,辄已得之。于是叔文及其党十馀家之门,昼夜车马如市。候见叔文、伾者,至宿其坊中饼肆、酒垆下,一人得千钱,乃容之。伾尤阘茸,专以纳贿为事,作大匮贮金帛,夫妇寝其上。

  三月辛未,以王伾为翰林学士。

  以王叔文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先是,叔文与其党谋,得国赋在手,则可以结诸用事人,取军士心,以固其权。又惧骤使重权,人心不服,藉杜佑雅有会计之名,位重而务自全,易可制,故先令佑主其名,而自除为副以专之。叔文虽判两使,不以簿书为意,日夜与其党屏人窃语,人莫测其所为。

  以御史中丞武元衡为左庶子。德宗之末,叔文之党多为御史,元衡薄其为人,待之莽卤。元衡为山陵仪仗使,刘禹锡求为判官,不许。叔文以元衡在风宪,欲使附已,使其党诱以权利,元衡不从,由是左迁。元衡,平一之孙也。

  侍御史窦群奏屯田员外郎刘禹锡挟邪乱政,不宜在朝。又尝谒叔文,揖之曰:“事固有不可知者。”叔文曰:“何谓也。”群曰:“去岁李实怙恩挟贵,气盖一时,公当此时,逡巡路旁,乃江南一吏耳。今公一旦复据其地,安知路旁无如公者乎。”其党欲逐之,韦执谊以群素有强直名,止之。

  上疾久不愈,时扶御殿,群臣瞻望而已,莫有亲奏对者。中外危惧,思早立太子,而王叔文之党欲专大权,恶闻之。宦官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皆先朝任使旧人,疾叔文、忠言等朋党专恣,乃启上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入金銮殿,草立太子制。时牛昭容辈以广陵王淳英睿,恶之。絪不复请,书纸为“立嫡以长。”字呈上,上颔之。癸巳,立淳为太子,更名纯。程,神符五世孙也。

  贾耽以王叔文党用事,心恶之,称疾不出,屡乞骸骨。丁酉,诸宰执会食中书。故事,丞相方食,百寮无敢谒见者。叔文至中书,欲与执谊计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旧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惧,入白执谊,执谊逡巡惭赧,竟起迎叔文,就其合语良久。杜佑、高郢、郑珣瑜皆停箸以待。有报者云:“叔文索饭,韦相公已与之同食阁中矣。”佑、郢心知不可,畏叔文、执谊,莫敢出言。珣瑜独叹曰:“吾岂可复居此位。”顾左右取马,径归,遂不起。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归卧,叔文、执谊等益无所顾忌,远近大惧。

  夏四月乙巳,上御宣政殿,册太子。百官睹太子仪表,退,皆相贺,至有感泣者,中外大喜。而叔文独有忧色,口不敢言,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闻者哂之。

  先是,太常卿杜黄裳为裴延龄所恶,留滞台阁,十年不迁。及其婿韦执谊为相,始迁太常卿。黄裳劝执谊帅群臣请太子监国,执谊惊曰:“丈人甫得一官,奈何启口议禁中事。”黄裳勃然曰:“黄裳受恩三朝,岂得以一官相买乎。”拂衣起出。

  戊申,以给事中陆淳为太子侍读,仍更名质。韦执谊自以专权,恐太子不悦,故以质为侍读,使潜伺太子意,且解之。及质发言,太子怒曰:“陛下令先生为寡人讲经义耳,何为预他事。”质惶惧而出。

  五月辛未,以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甲戌,以度支郎中韩泰为其行军司马。王叔文自知为内外所憎疾,欲夺取宦官兵权以自固,藉希朝老将,使主其名,而实以泰专其事。人情不测其所为,益疑惧。

  辛卯,以王叔文为户部侍郎,依前充度支、盐铁转运副使。俱文珍等恶其专权,削去翰林之职。叔文见制书,大惊,谓人曰:“叔文日时至此啇量公事,若不得此院职事,则无因而至矣。”王伾即为疏请,不从。再疏,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去学士名。叔文始惧。

  六月己亥,贬宣歙巡官羊士谔为汀州宁化尉。士谔以公事至长安,遇叔文用事,公言其非。叔文闻之,怒,欲下诏斩之,执谊不可。则令杖煞之,执谊又以为不可,遂贬焉。由是叔文始大恶执谊,往来二人门下者皆惧。

  先时刘辟以剑南支度副使将韦皋之意于叔文,求都领剑南、三川,谓叔文曰:“太尉使辟致微诚于公,若与某三川,当以死相助。若不与,亦当有以相酬。”叔文怒,亦将斩之,执谊固执不可。辟尚游长安未去,闻贬士谔,遂逃归。执谊初为叔文所引用,深附之,既得位,欲掩其迹,且迫于公议,故时时为异同。辄使人谢叔文曰:“非敢负约,乃欲曲成兄事耳。”叔文诟怒,不之信,遂成仇怨。

  癸丑韦皋上表,以为“陛下哀毁成疾,重劳万机,故久而未安,请权令皇太子亲监庶政,俟皇躬痊愈,复归春宫。臣位兼将相,今之所陈,乃其职分。”又上太子笺,以为“圣上远法高宗亮阴不言,委政臣下而所付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之徒,辄当重任,赏罚纵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树置心腹遍于贵位,潜结左右,忧在萧墙。窃恐倾太宗盛业,危殿下家邦。愿殿下即日奏闻,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则四方获安。”皋自恃重臣,远处西蜀,度王叔文不能动摇,遂极言其奸。俄而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笺表继至,意与皋同,中外皆倚以为援,而邪党震惧。均,光庭之曾孙也。

  王叔文既以范希朝、韩泰主京西、神策军,诸宦者尚未寤。会边上诸将各以状辞中尉,且言方属希朝。宦者始寤兵柄为叔文等所夺,乃大怒曰:“从其谋,吾属必死其手。”密令其使归告诸将曰:“无以兵属人。”希朝至奉天,诸将无至者。韩泰驰归白之,叔文计无所出,唯曰:“奈何。奈何。”无几,其母病甚。丙辰,叔文盛具酒馔,与诸学士及李忠言、俱文珍、刘光琦等饮于翰林。叔文言曰:“叔文母病,以身任国事之故,不得亲医药,今将求假归侍。叔文比竭心力,不避危难,皆为朝廷之恩。一旦去归,百谤交至,谁肯见察,以一言相助乎。”文珍随其语辄折之,叔文不能对,但引满相劝,酒数行而罢。丁巳,叔文以母丧去位。

  秋七月,王叔文既有母丧,韦执谊益不用其语。叔文怒,与其党日夜谋起复,必先斩执谊而尽诛不附己者,闻者忷惧。

  自叔文归第,王伾失据,日诣宦官及杜佑请起叔文为相,且总北军。既不获,则请以为威远军使、平章事,又不得。其党皆忧悸不自保。是日,伾坐翰林中,疏三上,不报。知事不济,行且卧,至夜,忽叫曰:“伾中风矣。”明日,遂舆归,不出。己丑,以仓部郎中、判度支案陈谏为河中少尹。伾、叔文之党至是始去。

  乙未,制以“积疹未复,其军国政事权令皇太子纯勾当”。时内外共疾王叔文党与专恣,上亦恶之。俱文珍等屡启上请令太子监国,上固厌倦万机,遂许之。又以太常卿杜黄裳为门下侍郎,左金吾大将军袁滋为中书侍郎,并同平章事。俱文珍等以其旧臣,故引用之。又以郑珣瑜为吏部尚书,高郢为刑部尚书,并罢政事。太子见百官于东朝堂,百官拜贺,太子涕泣,不答拜。

  八月庚子,制“令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制敕称诰。”辛丑,太上皇徙居兴庆宫,诰改元永贞,立良娣王氏为太上皇后。后,宪宗之母也。

  壬寅,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伾寻病死贬所。明年,赐叔文死。乙巳,宪宗即位于宣政殿。

  九月己卯,贬神策行军司马韩泰为抚州刺史,司封郎中韩晔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冬十一月壬申,贬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执谊以尝与王叔文异同,且杜黄裳婿,故独后贬。然叔文败,执谊亦自失形势,知祸且至,虽尚为相,常不自得,奄奄无气,闻人行声,辄惶悸失色,以至于贬。

  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己卯,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又贬河中少尹陈谏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为连州司马,岳州刺史程异为郴州司马。

  宪宗元和四年。初,王叔文之党既贬,有诏,虽遇赦,无得量移。

  十年。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三月乙酉,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宗元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欲请于朝,愿以柳易播。会中丞裴度亦为禹锡言曰:“禹锡诚有罪,然母老,与其子死别,良可伤。”上曰:“为人子尤当自谨,勿贻亲忧,此则禹锡重可责也。”度曰:“陛下方侍太后,恐禹锡在所宜矜。”上良久乃曰:“朕所言以责为人子者耳,然不欲伤其亲心。”退谓左右曰:“裴度爱我终切。”明日,禹锡改连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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