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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钦宗靖康二年


  丁未靖康二年

  春正月辛卯朔,车驾诣延福宫朝太上皇帝,命济王栩、景王杞出贺,二帅尼玛哈亦遣真珠大王同使臣八人入贺。

  壬辰,金人迎康王甚急,学士院具诏,敌再三易之,遗中书舍人张徵行,以曹辅不见王而还故也。

  癸巳,康王次东平府。

  庚子,车驾复幸青城。时敌索金银益急,欲纵兵入城。上以问萧庆,庆答云:“须陛下亲见元帅乃可。”何栗、李若水亦欲上亲行。上将从之,会尼玛哈致书,以诸国毕集,加其王徽号,请再幸营。金使有高尚书者奏云:“陛下不必亲出,但遣亲王、大臣以行可也。”上欲无往,恐敌纵兵残民,乃以同知枢密院孙傅兼太子少傅、吏部侍郎谢克家兼宾客,辅皇太子监国,傅仍为留守,户部尚书梅执礼副之,遂出城,栗以下皆从。至晚,遣王孝竭归传旨:“议事未毕,来日入城。”诏令王若冲、邵成章卫皇太子赴宣德门。自是并称制行事。遣阁门宣赞舍人符彬持诏至北道总管司,诏曰:“朕即位以来,交战不已,京师再围,略无外援。比者敌已登城,按兵议和,凡所请求,靡有不从,终未肯敛兵而去。咨尔河北之民,各宜奋发忠孝,更相结集,自保土疆,使予中国不失于蕃夷,天下安平,与汝等分土共享之。朕言及此,痛若碎首。”

  辛丑,车驾在青城,留仪卫三百,命侍卫亲军马副都指挥使郭仲荀统之。减七百余人遣入城。除亲王、宰相、执政、学士院、礼部、太常寺官外,余并令先归。于是郓王楷而下九人、宰相何栗、执政冯澥曹辅、翰林学士承旨吴幵、吏部尚书莫俦、中书舍人孙觌、尚书礼部侍郎谭世勣、太常少卿汪藻皆分居青城斋宫。初,上幸敌营,约五日必还。至是,民以为金银未足,各竭其家所有献之,有福田院贫民,亦纳金二两、银七两,而敌来索不已,于是增侍从郎官二十四员再根括,又分遣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丙午,太学生徐揆诣南薰门,以书白守门者,乞达二帅,请车驾还阙。二帅取揆赴军中诘难,揆厉声抗论,为所杀。是日,通奉大夫刘韐死于敌营。韐守真定有威名,敌人知之,欲用为尚书仆射,许以家属行。韐不可,手书片纸,遣人遗其子曰:“忠臣不事二君,此予所以必死也。”乃以衣绦自经于城南寿圣院。

  己酉,开封府言:根括得金十三万八千两、银六百万两、衣段一百万疋。诏令权住纳。

  庚戌,大风霾。上遣中使还城中。以阴雨,打球之会未成,尚须少留。自上再幸青城,都人日日迎驾,自内前抵南薰门,不可胜数,至有然火于臂或自烧其指、或望门而拜者,风寒雨雪不减。是日大雪,终日泥淖没膝,人不聊生,于是就相国寺、定力院、保胜院、兴国寺置四场,粜米人三升、银六十二文,都人又各率钱启祝圣回銮,祈晴道场,昼夜不绝。遣鸿胪卿康执权、秘书省校书郎刘才邵、国子博士熊彦诗等押监书及道释经板并馆阁图籍纳敌营。

  ◇

  二月辛酉朔,车驾在青城。

  乙丑,都人传闻军前已击球,驾即日回,相率迎候者数万人。至晚,云来日入城。时括金帛已申了绝,会军前取过教坊人孟子著、周礼义、内侍蓝折、医官周道隆等,称各有窖藏金银,乞差人搜取。二帅大怒,遣金牙郎君来责云:‘少尹称已尽数发绝,何由尚有藏匿?”遂遣人荷锄入城,掘取内侍邓珪及教坊诸工所窖,于是开封府复根括,立赏限陈首,京城大恐。

  丙寅,敌堑南薰门路。自上出郊,日遣王孝竭入京抚谕,都人亦日候驾,虽风雪不惮。是日孝竭不至,人心大恐。顷之,传监国皇太子令旨:以皇帝出郊,多日未回,太上皇来日往军前乞驾早还。已而吴幵、莫俦自敌营持文书至,令依戎主诏,推荐异姓堪为人主者从军前备礼册命,仍邀太上皇帝出城。孙傅等读诏号绝,即以状恳请,不报。次日复申前请,乞立赵氏。敌以非其主本意,却之。

  丁卯,太上皇帝、太上皇后同诣青城,郓王以下三十余人、诸王妃公主都尉等皆从。至午,燕王、越王民拥留之,开封尹辅斩为首者一人乃止。初,太上皇迟疑未行,金令范琼邀请,已而徐秉哲以兵卫出南薰门。先是,金取内侍四十五人,各问所掌毕,遣其半还,但索曾管宫阁被任用者。留守司不悟其计,谓欲效禁中所为。及来,邀上皇并取诸王。孙傅欲匿不遣,并示以邓述与管宫阁者所供名字,乃尽发焉。述亦内侍,为真定府走马承受。真定陷,金人置之军中用事云。

  辛未,皇后、皇太子同诣青城,百官军民奔随号泣,太学诸生拥拜车前,哭声震天。自太上皇出郊,孙傅乞留皇后、皇太子以主国事。至是幵、俦来,督胁不已,傅言于众曰:“上蒙尘托孤于傅,岂可自脱?分付与人,请从皇太子往,死生同之。”遂以留守事付王时雍。随至南薰门,范琼以死扞拒不令出,傅留宿门下。初,太子将出,人情汹汹。琼虑变生,以危言聋卫士,然后益兵拥卫以出。于是召百官会议,相视久之,计无所出。众曰:“今日当勉强应命,举在军前者一人。”时都城先哄传金人已定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都金陵,抑令城中官员、父老、僧道签状推举,若不从,便屠城。尚书左司员外郎宋齐愈适自外至,或问以敌意所主,齐愈写“张邦昌”三字示之。既与所传符合,议遂定。议状云。是日,不书议状者,惟孙傅、张叔夜。

  壬申,取傅及叔夜往军中。

  癸酉,吏部尚书王时雍、户部尚书梅执礼行留守事,百官赴秘书省,士庶、僧道赴朵楼,军民赴大晟府集议推戴事。时孙傅、张叔夜已出,独时雍主其事。恐百官不肯书,乃先自书以率之,百官亦随以书。吴幵、莫俦持往敌营,御史中丞秦桧不书,独具单状,云敌人于宗正寺取玉牒簿,指名要南班宗室,自二王宫,以近属官序高者先取。

  甲戌,幵、俦赍敌牒,据文武官申乞,立张相治国事,已申本国,册立为皇帝讫,令取册宝及一行册命礼数。

  乙亥,金人取秦桧并太学生三十人、博士正录十员,何栗已下随上在军前人,并取家属。

  戊寅,敌遣元随肃王、张邦昌、路允迪三节官吏等归。

  辛巳,尚书礼部侍郎李若水为敌所杀。若水知敌不可以义动,因历数其失信五事,肆骂不已。尼玛哈大怒,即圜丘下敲杀之,时年三十五。若水将死,奋骂愈切,敌相谓曰:“大辽之破,死义者十数。今南朝,惟李侍郎者一人!”初,若水之出使也,修武郎王履副之。使还,迁观察使,抗敌不回,卒以俱死。履临被害,略无惧色,且歌诗,末章云:“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人闻而悲之。

  癸未,城内复以金七万五千八百两、银一百十四万五千两、衣段四万八十四匹纳军前。康王次济州。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唐恪薨。张邦昌摄位,朝士无贵贱,多拱手臣之,独恪先事而死,识者推其节。

  乙酉,敌以金银不足,遣人来取提举官以下八人受约束,户部尚书梅执礼、尚书礼部侍郎陈知质、尚书刑部侍郎程振、给事中安扶同见,敌责以金银不足。曰:“胡不赋之于民?”四人同辩对曰:“今天子蒙尘,臣民皆愿前死,虽肝脑不计也,于金缯何有哉?顾诚亡以塞责。”敌大怒,问官长安在,欲加以罪而置其余。振恐执礼坐之,遽前曰:“皆长官也。”敌不胜其忿,先取其副侍御史胡舜陟、殿中侍御史胡唐老、监察御史姚舜明、王俣各杖之百,几死,杀执礼等四人,枭其首。乃下令曰:“根括官已正典刑,金银或尚未足,当纵兵自索。”延宁宫火。元祐皇后因废,出居相国寺前之私第。初,上与李若水大更张弊政,乃尊后为元祐皇太后。已草诏书。未及行也,时六宫有位号者皆从二帝,惟后以废得存。

  戊子夜,白气贯斗。

  ◇

  三月辛卯朔,车驾在青城。金人令御史台报百官诣南薰门外迎邦昌,用申时入城。邦昌与百官交拜于道,以铁骑裹送,及门而返,以付范琼,即入憩幕次,与从官语移时,入居尚书令厅幕。吴革谋起兵,范琼诱杀之。初,革既募兵,后迁居同文馆,附者至数万人。又引太学生吴铢、朱梦说、徐仁等数十人与参谋议。革率卫士杀妻子以图迎二帝,欲奉九庙神主以从军。先诛范琼等数十人。乃命兵突出十八门,期用三月八日举事,与谋者惟兵部尚书吕好问、监察御史马伸、张所、奉议郎致仕吴给等数人。革将起兵,其参谋吴铢等曰:“事急矣,缓则且泄,有不测之祸。”是夜,班直班广等数百人排闼曰:“邦昌以翊日受策,请举事。”革以众不可夺,被甲上马。时已黎明,北行至咸丰门,四面皆琼兵,琼遂与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左言谋绐革至帐下议事,遂斩之,其徒百余人并戮河上。革至死,颜色犹不少变。革为人天资忠勇,天文、地理、人事、兵机无不通。死之日,知与不知,皆为泣下。

  丁酉,金人奉册宝立邦昌,百官等会于尚书省。邦昌泣,即上马,至西府门,佯为昏愦欲仆,立马少苏,复号恸。导至宣德门西阙下马。入幕次,复恸。金人持御衣、红伞来,设于次外,邦昌出次,步至御街褥位,望金国拜舞跪受。册略曰:“咨尔张邦昌,宜即皇帝位,国号大楚,都金陵。”邦昌御红伞还次讫,金人揖上马。出门,百官引导如仪。邦昌步入,自宣德门由大庆殿至文德殿前进辇却弗,御步升殿,于御床西侧别置一椅,坐受官员等贺讫,文武合班,邦昌乃起立,遣阁门使传云:“本为生灵,非敢窃位。传令勿拜。”王时雍等恳奏,复传旨云:“如不蒙听从,即当归避。”时雍率百官遽拜,邦昌急回身面东,拱手以立。大抵往来议事者,幵、俦也;逼逐上皇以下者,时雍、秉哲也;胁惧都人者,范琼也。遂皆擢用。

  乙巳,邦昌往青城见金帅致谢。既至,迎接殿下,揖而升,致宾主之礼。酒三行,面议七事,其一乞不毁赵氏陵庙;其二乞免取金帛;其三乞存留楼橹;其四乞俟江宁府修缮毕,三年内迁都;其五乞五日班师;其六乞以帝为号,称大楚帝;其七乞借金银犒赏。金皆许之。又请归冯澥、曹辅、路允迪、孙觌、张澄、谭世勣、汪藻、康执权、元当可、沈晦、黄夏卿、邓萧、郭仲荀,太学六局官、秘书省官等,亦从之。先是,敌须六经秀才各五人,至是亦听回,其八人不回,皆平日士流不检者甘心归之。惟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司马朴等,或以言语,或以废立事不遣回,令举家北迁。

  丁巳,邦昌率百官诣南薰门五岳观内,望军前遥辞二帝。邦昌恸哭,百官军民皆哭,有号不能起者。道君皇帝北狩,宁德皇后及诸亲王、妃嫔以下皆行。斡里雅布军护送,由滑州路进发。

  戊午,金人渐下城,令户部尚书邵博提举修缮。是日交割外城。敌既不能下南京,乃自宁陵而上,尽伪置官属,安抚士民,至是率驱而北。

  己未,敌兵下城尽绝,我兵分四壁屯守。邦昌诣敌营辞,服赭袍,张红盖,所过起居并如常仪。从行者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

  ◇

  夏四月庚申朔,大风吹石折木。车驾北狩,皇后、皇太子偕行。尼玛哈军护护送,由郑州路进发。

  辛酉,金营始空。其行甚遽,以四方勤王兵大集故也。营中遗物甚多,令户部拘收,象牙一色至二百担,他不急之物称是。秘阁图书狼籍,泥土中金帛尤多,践之如粪壤。吕中曰:靖康元年正月,因太学生陈东等六贼之论,窜殛王黼、朱勔、李彦等,此举差足以快天下之愤,然敌已至城下矣。寇迫京师,始谋避狄,以李纲一言,而更为城守之策。既已坚守,又以李彦一言,而更为卑辞之请。种师道既至,又以师道一言,而为不和之谍。师道方请坚守不战,以老敌师,未几,以姚平仲一言,而为急击之计。平仲既敗,又以李纲为误国而罢之。诸生伏阙,又以李纲为可用而复之。自二月金人退,至十一月复入寇,凡阅十月,宜上下协力,以救旦夕危亡之急。而朝堂方争立党论,台谏方追论前事。士大夫争法之新旧,辩党之邪正。追复吕公著等官,罢安石配享,除元符上书邪等,禁复《春秋》学官,真所谓“不论炮石,而论安石;不讲防秋,而讲《春秋》”也。敌之退师,非吾德足以感之,吾力足以制之,特以二帅之势未合,恐为吾勤王之师所乘耳。而一退之后,吾之上下,相与称庆,迎上皇于东南,散西兵于关陕。勤王之师尽归诸道,出于密院者则令破贱,出于三省者则令护出境。以种师道一言,诏河北出兵掩击矣。李邦彦又奏立大旗于河东北,不得擅出兵,三镇不可弃,固当外为弃之之辞而阴为援之之实。今也一人言弃之便,则不复念军民死国之忠;一人言不弃便,则下尺寸不可与人之诏。三镇之民固守不下,无一人负朝廷,而朝廷之负其民多矣。自古未有数十万不叛之民而不能守其国者。使其合数十万以为一,谁能克之?所以不能当者,特以权轻兵寡,势孤力分,遂为金人所困耳。朝廷坐视其困,其为弃民弃师大矣,犹可谓之不弃三镇乎?尼雅满已据太原,斡离不已陷真定,两河咽喉已塞,而朝廷犹集议存弃三关地孰便。范宗尹等七十余人欲与之,秦桧等三十六人欲勿与。金人尝谓吾使曰:“待汝家议论定时,我已渡河矣。”大抵上下之心,稍急则恐惧而无谋,稍缓则迟疑而又变其说,此靖康之所以败也。以四海之大,无一人可以系天下之望,而大臣多出蔡京父子、童贯、梁师成、王黼之门。敌既以无人柙中国,天下亦以无人轻朝廷,独李纲以眇然一介放退之余,出负天下山岳万钧之重,首陈至策,而徽宗决內禅之计;继发大论,而钦庙坚城守之心。敌退之后,数陈出师邀击之可以必胜,与其得气再入之不可不忧,则谗间蜂起,远谪遐荒矣。而大臣如李邦彦、张邦昌、吴敏、徐处仁、唐恪、聂昌、耿南仲,终始以割地请和为言,皆堕敌人计中。此小人以和误国,尤甚于敌人之以和误我也。何栗、孙傅犹以为地不可割,谓金人之志不在割地。都城既陷,乃反倾意讲和。夫不信于造谋之始而反信于城陷之后,奉天下之望,成不治之疾,由惑于和议而战守不固也。靖康之祸,视石晋亦无以矣,然契丹三入中国而三败,契丹极力以攻之,而晋人亦极力以御之。若非杜威之降敌,晋未亡也。契丹之取晋以百战之力,而靖康之取燕、取两河、再渡河、再迫京师,未尝有一战之劳,皆小人之夷狄终始实误之也。其始也开衅召祸,其败也,又欲速和以免祸。靖康之卖国降敌,即靖康主和之人也。靖康主和之人,即宣和开衅之人也。误宣和者小人之魁,而误靖康者,小人之积习也。惟张叔夜一人帅师入卫,其后北边卒不入其境,不食其粟。惟吴革一人,欲出兵与之决胜,其后谋起义兵,卒为范琼所杀。惟刘韐与太学生徐揆二人死于敌营,惟李若水骂贼而死,他臣尚忍言哉?呜呼!我祖宗以仁结民心,未尝妄杀一人,以义结士大夫之心,未尝滥诛一贤者。建隆开其源,庆历以后浚其流,此治平丁未以前所以中外无事也。自安石行新法,而祖宗以仁结民心之意失矣。自司马光等凡几追贬,刘安世等凡几窜逐,而我祖宗以又结士大夫之意失矣。幸子厚则因安石之所未甚者而甚之,京、黼则反因章惇之所未甚者而甚之,此靖康小人所以被祸最惨也。然吾现河东、河北、陕西之民,死不忍忘君父,自宣和间迄于绍兴迨十年,宁不肯降敌。太原孤城,羸兵饥民,尚二百六十日不下。中山一郡,被围岁余而后堕。寿春一有敌,百计死守。凡三受攻而不能拔,朝廷割城与之,而其民闭门以拒之,则吾民之不负吾祖宗之仁者多矣。士大夫受国厚恩,而反忍于降敌,忍于事异姓,忍于背君父,则士大夫负吾祖宗之义者亦多矣。为吾祖宗之民者,犹知有君民之义,而为吾祖宗之臣者,不知有君臣之义,甚矣,其可痛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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