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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亮恢复之议(3)


  书奏,帝赫然震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将擢用之。左右大臣莫知所为,惟曾觌知之,将见亮,亮耻为觌所知,逾垣而逃。觌以其不诣已而不悦,大臣尤恶其直言无讳,交沮之,乃有都堂审察之命。宰相临以上旨,问所欲言,皆落落不少贬,又不合。待命十日,再诣阙上书曰:

  “恭惟皇帝陛下,励志复仇,不肯即安于一隅,是有大功于社稷也。然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是以迁延之计遂行,而陛下大有为之志怯矣。此臣所以不胜忠愤,斋沐裁书,献之阙下,愿得望见颜色,陈国家立国之本末而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大有为之机,务合于艺祖经画天下之本旨。然待命八日,未有闻焉,臣恐天下豪杰有以测陛下之意向,而云合响应之举不得而成矣。”又上书曰:“臣妄意国家维持之具至今日而穷,而艺祖皇帝经画天下之大指犹可恃以长久,苟推原其意而变通之,则恢复不足为矣。然而变通之道有三,有可以迁延数十年之策,有可以为百五六十年之计,有可以复开数百年之基。事势昭然,而效见殊绝,非陛下聪明度越百代,决不能一一以听之。

  臣不敢泄之大臣之前,而大臣拱手称旨以问,臣亦姑取其大体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其一曰,二圣北狩之痛,盖国家之大耻,而天下之公愤也。五十年之余,虽天下之气销铄颓堕,不复知仇耻之当念,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振作其气以泄其愤,使人人如报私仇,此《春秋》书卫人杀州吁之意也。其二曰,国家之规模,使天下奉规矩准绳以从事,群臣救过之不给,而何暇展布四体以求济度外之功哉。其三曰,艺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故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今天下之士熟烂委靡,诚可厌恶,正在主上与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气而养之,使临事不至乏才,随才皆足有用。则立国之规模,不至戾艺祖之本旨,而东西驰骋以定祸乱,不必专在武臣也。臣所以为大臣论者,其略如此。”

  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日落魄醉酒,与邑之狂士饮,醉中戏为大言,言涉犯上。一士欲中亮,以其事首刑部。侍何澹尝为考试官,黜亮,亮不平,语数侵澹,澹闻而嗛之,即缴状以闻。事下大理,笞掠亮无完肤,诬服为不轨。事闻,帝知为亮,尝阴遣左右廉知其事。及奏入取旨,帝曰:“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划其牍于地,亮遂得免。居无何,亮家僮杀人于境。适被杀者尝辱亮父,其家疑事由亮,闻于官,笞榜僮,死而复苏者数,不服。又囚亮父子于州狱,而属台官论亮情重,下大理。寺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而辛弃疾、罗点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复得不死。

  亮自以豪侠,屡遭大狱,归家,益励志读书,所学益博。其学自孟子后惟推王通。尝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杪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正,晬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陈,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亮意盖指朱熹、吕祖谦等云。

  十五年夏四月,陈亮上疏曰:

  “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知者而后知其不济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无余矣。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内之志又二十余年,天下之士始知所向,其有功于宗庙社稷者,非臣区区所能诵说其万一也。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举惊动慈颜,抑心俯首,以致色养,圣孝之盛,书册之所未有也。今者,高宗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胜也,驱驰运动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东宫居曰监国,行曰抚军,陛下何以不于此时而命东宫为抚军大将军,岁巡建业,使之兼统诸司,尽护诸将,置长史、司马以专其劳。而陛下于宅忧之余,运用人才,均调天下以应无穷之变,此肃宗所以命广平王之故事也。兵虽未出,而圣意振动,天下之英雄豪杰靡然知所向,则吾之驰驱运动亦有所凭借矣。臣请为陛下论天下之形势,而后知江南之不必忧,和议之不必守,虏人之不足畏,而书生之论不足凭也。

  臣闻吴会者,晋人以为不可都,而钱镠据之以抗四邻,盖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岭,东北则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泽横亘其前,虽有戎马百万,何所用之。此钱镠所恃以为安,而国家六十年都之而无外忧者也。独海道可以径达吴会,而海道之险,吴儿习舟楫者之所畏,虏人能以轻师而径至乎。破人家国,而止可用其轻师乎。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延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居穴之藏虎也。

  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仅仅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日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江旁极目千里,固将使谋夫勇士得以展布四体,以与中国争衡者也。韩世忠顿兵八万于山阳,如老熊之当道,而淮东赖以安寝,此守淮东之要法也。天下有变,则长驱而用之耳。若一一欲堑而守之,分兵而据之,出奇设险,如兔之护窟,势分力弱,反以成戎马长驱之势耳。是以二十年间,纷纷献策,以劳圣虑,而卒无一成,虽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东之势者也。而书生便以为长淮不易守者,是亦问道于盲之类耳。

  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在南方则定建业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余年。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凡有数耳,南北通和之时,则绝无而仅有。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罪在于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高宗皇帝于金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报之,则死必有望于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之仇哉。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而金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聊简慢,义士仁人痛切心骨,岂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而能忍之乎。意者执事之臣,忧畏万端,有以误陛下也。南方之女红,积尺寸之功于机杼,岁以输虏人,固已不胜其痛矣。金宝之出于山泽者有限,而输诸虏人者无穷,十数年后,岂不就尽哉。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寻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与天下更始乎。未闻以数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刘渊、石勒、石虎、苻坚皆夷虏之雄,曾不能以终其世。而阿骨打之兴,于今仅八十年,中原涂炭,又六十年矣,父子相夷之祸,具在眼中,而方畏为南方之患,岂不误哉。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业而后使临之。今之建业非昔之建业也。臣尝登石头、钟阜而望,今也,直在沙觜之傍耳。钟阜之支陇,隐隐而下,今行宫据其平处,以临城市之前,则逼山而斗绝焉。此必后世之读山经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为,非有据高临下以乘正气而用之之意也。

  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险以为固,而与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废耳。臣尝问之钟阜之僧,亦能言台城在钟阜之侧,大司马门适当在今马军新营之旁耳。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玄武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是以王气可乘,而运动如意。若如今城,则费侯景数日之力耳。曹彬之登长干,兀术之上雨花台,皆俯瞰城市,虽一飞鸟不能逃也。臣又尝问之守臣,以为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则此直寄路焉耳。臣疑其言虽大而实未切也,据其地而命将出师,以谋守国,不使之乘正气而有为,虽省目前经营之劳,乌知其异日不垂得而复失哉。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康之计,以震动天下而与虏绝,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几于少伸矣。第非常之事,非可与常人谋也。

  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怯,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后,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称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见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圣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趶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目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于其间,迟回莫前,而不敢有翻然之喜,隐忍事仇,而不敢奋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泯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谕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

  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鼓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而重极之所谓无作者,不使加意于其间耳。岂欲如老、庄所谓槁木死灰,与天下为婴儿而后为至治之极哉。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养时晦,示天下以乐而有亲,而天下归其孝。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天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鼓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乙巳、丙午之间,虏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近者非常之变,虏人略于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密其简慢之文。陛下不以喜、怒示天下,天下恶知仇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隐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

  臣犹为陛下怅念于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于不济乎。长江、大河,一泄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制,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由此而出也。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其谁肯信乎。

  臣于戊戌之春正月丁巳,尝极论宗庙社稷大计,陛下亦慨然有感于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区区之诚,非廷臣之尽皆见恶,亦其势然耳。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实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不得不决于斯时也。陛下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鼓动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终前书之所言,而附寸名于竹帛之间,不使邓禹笑人寂寂,而陛下得以发其雄心英略,以与四海才臣智士共之。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区区小智所可附会也。”

  大略欲激帝恢复,而是时帝将内禅,不报。由是在廷交怒,以亮为狂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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