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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辅政


  高宗建炎元年五月甲午,召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初,纲再贬宁江,金兵复至,渊圣悟和议之非,召纲为开封尹。行次长沙,被命,即帅湖南勤王师入援,未至而京城失守。至是,召拜右相,趣赴行在所。中丞颜岐奏曰:“张邦昌为金人所喜,虽已封为三公郡王,宜更加同平章事,增重其礼。李纲为金人所恶,虽已命相,宜及其未至,罢之。”章五上,帝曰:“如朕之立,恐亦非金人所喜。”岐语塞而退。岐又遣人封其章示纲,觊沮其来。右谏议大夫范宗尹论纲名浮于实,有震主之威,帝亦不听。汪伯彦、黄潜善自谓有攀附之劳,拟必为相,及召李纲于外,二人不悦,遂与纲忤。纲行至太平,上疏曰:“兴衰拨乱之主,非英哲不足以当之。英则用心刚,足以莅大事,而不为小故之所摇。哲则见善明,足以任君子,而不为小人之所间。愿陛下以汉之高、光,唐之太宗,国朝之艺祖、太宗为法。”

  六月己未朔,李纲至行在,入见,涕泗交集,帝为动容。因奏曰:“金人不道,专以诈谋取胜,中国不悟,一切堕其计中。赖天命未改,陛下总帅于外,为天下臣民所推戴,内修外攘,还二圣,抚万邦,责在陛下与宰相。臣自视缺然,不足以副委任。且臣在道,颜岐尝封示论臣章,谓臣为金人所恶,不当为相。”因力辞,帝命岐奉祠,并出范宗尹。纲犹力辞,帝曰:“朕知卿忠义智略久矣,欲使敌国畏服,四方安宁,非相卿不可,卿其勿辞。”纲顿首泣谢,且言:“昔唐明皇欲相姚崇,崇以十事要说,皆中一时之病。今臣亦以十事仰干天听,陛下度其可行者,赐之施行,臣乃敢受命。”

  一曰议国是,谓“中国之御四夷,能守而后可战,能战而后可和,而靖康之末皆失之。今欲战则不足,欲和则不可,莫若先自治,专以守为策。俟吾政事修,士气振,然后可议大举。”二曰议巡幸,谓“车驾不可不一至京师,见宗庙,以慰都人之心。度未可居,则为巡幸之计。以天下形势而观,长安为上,襄阳次之,建康又次之,皆当诏有司预为之备。”三曰议赦令,谓“宗祖登极,赦令皆有常式。前日赦书,乃以张邦昌伪赦为法,如赦恶逆,及罪废官尽复官职,皆泛滥不可行,宜悉改正。”四曰议僭逆,谓“张邦昌为国大臣,不能临难死节,而挟金人之势,易姓改号。宜正典刑,垂戒万世。”五曰议伪命,谓“国家更大变,鲜有仗节死义之士,而受伪官以屈膝于其庭者不可胜数。昔肃宗平贼,污伪命者以六等定罪,宜放之以厉士风。”六曰议战,谓“军政久废,士气怯惰,宜一新纪律,信赏必罚,以作其气。”七曰议守,谓“敌情狡狯,势必复来,宜于沿河、江、淮,措置控御,以扼其冲。”八曰议本政,谓“政出多门,纲纪紊乱,宜一归之中书,则朝廷尊。”九曰议久任,谓“靖康间,进退大臣太速,功效蔑著,宜慎择而久任之,以责成功。”十曰议修德,谓“上始膺天命,宜益修孝弟恭俭,以副四海之望而致中兴。”翼日,班纲议于朝,惟僭逆、伪命二事留中不出。

  李纲以二事留中,言于帝曰:“二事乃今日刑政之大者。邦昌当道君朝在政府者十年,渊圣即位,首擢为相。方国家祸难,金人为易姓之谋,邦昌如能以死守节,推明天下戴宋之义,以感动其心,虏人未必不悔祸而存赵氏。而邦昌方自以为得计,偃然正位号,处宫禁,擅降伪诏,以止四方勤王之师。及知天下之不与,乃不得已,请元祐太后垂帘听政而议奉迎。邦昌僭逆始末如此,而议者不同,臣请以《春秋》之法断之。夫《春秋》之法,人臣无将,将而必诛。赵盾不讨贼,则书以弑君。今邦昌已僭位号,敌退而止勤王之师,非特将与不讨贼而已。刘盆子以汉宗室,为赤眉所立,其后以十万众降,光武但待之以不死。邦昌以臣易君,罪大于盆子,不得已而自归,朝廷既不正其罪,又尊崇之,此何理也。陛下欲建中兴之业,而尊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谁不解体。又伪命臣僚,一切置而不问,何以励天下士大夫之节。”时执政中有异议不同者帝召黄潜善等语之,潜善主邦昌甚力。帝顾吕好问曰:“卿昨在围城中,知其故,以为何如。”好问附潜善,持两端。纲言:“邦昌僭逆,岂可留之朝廷,使道路指目曰:此亦一天子哉。”因泣拜曰:“臣不可与邦昌同列,当以笏击之。陛下必欲用邦昌,第罢臣。”帝颇感动。汪伯彦曰:“李纲气直,臣等所不及。”帝乃出纲奏,责授邦昌昭化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并安置王时雍、徐秉哲、吴幵、莫俦、李擢、孙觌于高、梅、永、全、柳、归州,而颜博文、王绍以下,论罪有差。邦昌后至潭州,伏诛。

  赠李若水、霍安国、刘韐官。李纲言:“近世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知君臣之义。靖康之祸,仗节死义者,在内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国,愿加赠恤。”帝从其请,遂赠若水观文殿学士,谥忠愍。安国延康殿学士。韐资政殿学士。仍诏“有死节者,诸路询访以闻。”

  甲子,以李纲兼御营使。纲入对,言曰:“今国势不逮靖康间远甚,然而可为者,陛下英断于上,群臣辑睦于下,庶几中兴可图。然非有规模而知先后缓急之序,则不能以成功。夫外御强敌,内销盗贼,修军政,变士风,裕邦财,宽民力,改弊法,省冗官,诚号令以感人心,信赏罚以作士气,择帅臣以任方面,选监司郡守以奉行新政。俟吾所以自治者,政事已修,然后可以问罪金人,迎还二圣,此所谓规模也。至于所当急而先者,则在于料理河北、河东,盖河北、河东,国之屏蔽也,料理稍就,然后中原可保,而东南可安。今河东所失者,恒、代、太原、泽、潞,汾、晋,余郡犹存也,河北所失者,不过真定、怀、卫、浚四州而已,其余三十余郡皆为朝廷守。两路士民兵将所以戴宋者,其心甚坚,皆推豪杰以为首领,多者数万,少者亦不下万人。朝廷不因此时置司遣使以大慰抚之,分兵以援其危急,臣恐粮尽力疲,坐受金人之困,虽怀忠义之心,援兵不至,危迫无告,必且愤怨朝廷,金人因得抚而用之,皆精兵也。莫若于河北置招抚司,河东置经制司,择有才略者为之,使宣谕天子恩德,所以不忍弃两河于敌国之意。有能全一州、复一郡者,以为节度、防御、团练使,如唐方镇之制,使自为守。非惟绝其从敌之心,又可资其御敌之力,使朝廷永无北顾之忧,最今日之先务也。”

  帝善其言,问谁可任者,纲荐张所、傅亮。纲又立军法,五人为伍,伍长以牌书同伍四人姓名。二十五人为甲,甲正以牌书伍长五人姓名。百人为队,队将以牌书甲正四人姓名。五百人为部,部将以牌书队将正副十人姓名。二千五百人为军,统制官以牌书部将正副十人姓名。命招置新军及御营司兵,并以此法团结。及诏陕西、山东诸路帅臣,并依此法,互相应援,有所呼召,使令按牌以遣。

  辛未,子旉生,大赦。李纲言:“陛下登极,旷荡之恩,独遗河北、河东,而不及勤王之师。夫两河为朝廷坚守而赦令不及,人皆谓已弃之,何以慰忠臣义士之心。勤王之师在道路半年,擐甲荷戈,冒犯霜露,虽未效用,亦已劳矣,加以疾病死亡,恩恤不及,后有急难,何以使人。愿因今赦,广示德意。”帝从之,于是人情翕然,间有以破敌捷书至者,金人围守诸郡之兵,往往引去。

  丁亥,诏诸路募兵买马,劝民出财,用李纲之言也。纲上三议:一曰募兵,二曰买马,三曰募民出财助军费。且言:“熙、丰间,内外禁旅五十九万,今禁旅单弱,何以捍强敌而镇四方。莫若取财于东南,募兵于西北,若得数十万,付诸将,以时练之,不久皆成精兵,此最为急务。”于是诏陕西、河北、京东、西路募兵十万,更番入卫。河北西路括买官民马,劝民出财助国。纲又言:“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于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

  以张所为河北招抚使。初,靖康中,所以蜡书冒围,募河北兵士。民得书,喜曰:“朝廷弃我,犹有一张察院能拔而用之。”应募者十七万人,由是所声振河北。帝即位,遣所按视陵寝。所还,上言曰:“河东、河北,天下之根本,昨者误用奸臣之谋,始割三镇,继割两河,其民怨入骨髓,至今无不扼掔。若因而用之,则可藉以守,否则两河兵民无所系望,陛下之事去矣。”且请帝亟还京城,因言其有五利“奉宗庙,保陵寝,一也。慰安人心,二也。系四海之望,三也。释河北割地之疑,四也。早有定处而一意于边防,五也。夫国之安危,在乎兵之强弱与将相之贤不肖,而不在乎都之迁与不迁也。诚使兵弱而将士不肖,虽渡江而南,安能自保。”又言黄潜善奸邪,恐害新政。帝方信任潜善,贬所江州。至是,以李纲荐,用为河北招抚使,赐内府钱百万缗,给空名告身千余道,以京西卒三千自卫,将佐官属,许自辟置,一切以便宜从事。所入对,条上利害,且乞置司北京,俟措置有绪,乃渡河。

  河北转运副使张益谦附黄潜善意,奏招抚司之扰,且言,自置司河北,盗贼愈炽。李纲言:“张所尚留京师,益谦何以知其扰。河北民无所归,聚而为盗,岂由置司。益谦非理沮抑如此,必有使之者。”上乃命益谦分析,命下枢密院,汪伯彦犹用其奏诘责招抚司。李纲与伯彦力争,伯彦语塞。

  所招来豪杰,擢王彦为都统制。时岳飞上书言:“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敌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吾素弱,宜乘其怠而击之。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日谋南幸,恐不足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坐飞越职言事,夺官。归河北,诣所。所以飞为中军统领,问之曰:“尔能敌几何。”飞曰:“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所矍然曰:“君殆非行伍中人。”飞因说所曰:“国家都汴,恃河北以为固,苟冯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挠或救,金人不能窥河南,而京师根本之地固矣。招抚诚能提兵压境,飞惟命是从。”所大喜,借补飞武经郎。

  秋七月己丑朔,以王燮为河东经制使傅亮副之。又以钱盖为陕西经制使。

  甲辰,右谏议大夫宋齐愈弃市。初,齐愈论李纲募兵、买马、括财三事之非,不报。时方论僭逆、伪命之罪,齐愈实书邦昌姓名以示众,于是逮齐愈于狱。齐愈引伏,遂命戮于东市。

  时帝手诏择日巡幸东南,纲言:“车驾巡幸之所,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为下。陛下纵未能行上策,犹当且适襄、邓,示不忘故都,以系天下之心。不然,中原非复我有,车驾还阙无期矣。”帝乃谕两京以还都之意,读者感泣。已而帝意复变,纲又极言其不可,且曰:“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精兵健马皆在西北。若委中原而弃之,岂惟金人将乘间以扰内地,盗贼亦将蜂起为乱,跨州连邑,陛下虽欲还阙,不可得矣,况欲治兵胜敌,以归二圣哉。夫南阳,光武之所兴,有高山峻岭可以控扼,有宽城平野可以屯兵,西邻关、陕可以召将士,东达江、淮可以运谷粟,南通荆湖、巴蜀可以取财货,北距三都可以遣救援。暂议驻跸,乃还汴都,策无出于此者。今乘舟顺流而适东南,固甚安便,第恐一失中原,则东南不能必其无事,虽欲退保一隅,不可得也。况尝降诏,许留中原,人心悦服,奈何诏墨未干,遽失大信。”帝然之。丙午,诏定议巡幸南阳,以范致虚知邓州,修城池,缮宫室,输钱谷以实之。而汪伯彦、黄潜善阴主扬州之议,或谓纲曰:“外论汹汹,咸谓东幸已决。”纲曰:“国之存亡,于是焉分,吾当以去就争之。”

  八月壬戌,以李纲、黄潜善为尚书左、右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纲常侍帝,论及靖康时事,帝曰:“渊圣勤于政事,省览章奏至终夜不寐,然卒至播迁,何也。”纲对曰:“人主之职在知人,进君子,退小人,则大功可成,否则衡石程书无益也。”因勉帝以明恕尽人言,恭俭足国用,英果断大事。帝嘉纳之。纲所论谏,其言切直,帝初无不容纳,至是,惑于黄潜善、汪伯彦之言,常留中不报。

  吕中曰:自纲之入相也,以英哲全德勉人主,以修政攘夷为己任,抗忠数疏,中时膏肓,和守之议决而国是明,僭逆之罪正而士气作,幸都之谋定而人心安。他如修军政,变士风定经制,改弊法,招兵买马,分布要害,遣张所招抚河北,王燮经制河东,宗泽留守京城,西顾关、陕,南葺襄、邓,且将益据形便,以为必守中原之计。朱子谓“李纲入来,方成朝廷。”者,正为此也。

  乙亥,召河东经制副使傅亮还行在,李纲罢。时傅亮军行十余日,黄潜善等以为逗遛,令东京留守节制亮军,即日渡河。亮言:“措置未就而渡河,恐误国事。”李纲为之请,潜善等不以为然。纲言:“招抚、经制二司,臣所建明,而张所、傅亮又臣所荐用。今黄潜善、汪伯彦沮所、亮,所以沮臣。臣每鉴靖康大臣不和之失事,未尝不与潜善、伯彦议而后行,而二人设心如此,愿陛下虚心观之。”既而召亮赴行在,纲言:“圣意必欲罢亮,乞付黄潜善施行,臣得乞身归田里。”纲退而亮竟罢,纲乃再疏求去,帝曰:“卿所争细事,胡乃尔。”纲言:“方今人才,将帅为急,恐非小事。臣昨议迁幸,与潜善、伯彦异,宜为所嫉。然臣东南人,岂不愿陛下东幸为安便哉。顾一去中原,后患有不可胜言者。愿陛下以宗社为心,以生灵为意,以二圣未还为念,勿以臣去而改其议。臣虽去左右,不敢一日忘陛下。”泣辞而退。或曰:“公决于进退,于义得矣,如谗者何。”纲曰:“吾知尽事君之道,不可则全进退之节,祸患非所恤也。”会侍御史张浚劾纲以私意杀宋齐愈,且论其招军买马之罪潜善、伯彦等复力排纲,请帝去之,遂罢纲为观文殿大学士。浚论纲不已,乃落职提举洞霄宫。凡在相位七十七日。纲罢而招抚经制司废,车驾遂东幸,两河郡县相继沦陷。凡纲所规画军民之政,一切废罢。金兵益炽,关辅残毁,而中原盗贼蜂起矣。

  壬午,杀太学生陈东、布衣欧阳澈。东自丹阳召至,未得对,会李纲罢,乃上书,乞留纲而罢黄潜善、汪伯彦,不报。又上疏,请帝亲征以还二圣,治诸将不进兵之罪以作士气,车驾宜还京师,勿幸金陵,又不报。会抚州布衣欧阳澈徒步诣行在,伏阙上书,极诋用事大臣。潜善遽以语激帝怒,言:“若不亟诛,将复鼓众伏阙。”书独下潜善所。府尹孟庾召东议事,东请食而行,手书区处家事,字画如平时。已,乃授其从者曰:“我死,尔归,致此于吾亲。”食已,如厕,吏有难色,东笑曰:“我,陈东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吏曰:“吾亦知公,安敢相迫。”顷之,东具冠带出,别同邸,乃与澈同斩于市。四明李猷赎尸瘗之。东初未识纲,特以国故为之死,识与不识,皆为流涕。

  乙酉,许翰罢。翰言:“李纲忠义英发,舍之无以佐中兴。今罢纲,臣留无益。”力求去,帝不许。及陈东见杀,翰曰:“吾与东皆争李纲者,东戮于市,吾在庙堂,可乎?”凡八上章求罢,遂以资政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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