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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传(2)


  孔熙先认为既然打算办大事,应该有刘义康的亲笔指示,范晔于是写了一篇刘义康给徐湛之的书信,给他的同党看。信中说:

  “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才能不足,生长富贵之家,纵情任意,从未听过别人对我的批评,更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喜怒无常,所以一些小人对我心怀怨恨,士大夫们也没有归心于我,祸乱快到了,我还不觉醒,后来退下思考,才知道这都是自己招致的,纵然割骨剖肉,但怎么能补回这些错误呢?然而我忠心地伺候皇上确实可以让神明都知道,我奉献了一片赤诚忠心,只想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正因如此,才使我借着皇上的宏恩而骄奢淫逸,但并不是故意欺骗皇上,难道我会选择谋反招致灭亡的下场吗?所以才率性而行,不作虚伪的举动,更没想到防护各种心地险恶的奸人,而只是轻信他人,没有考虑到人们的议论,于是导致谗佞之人从中拨弄是非,把各种罪过都归到我头上。甲则奸邪险恶,汲汲于利,深深的背叛了我;乙则凶恶愚蠢,不为人挂齿,散布没有事实的谣言;丙丁则是趋奉小人,只知道谄媚上司,等待时机,从中进谗,造出种种谎言,以至灾乱在骨肉至亲中间发生,导致诛杀无辜的善人。凡是他们列举的我的罪行,哪里有事实根据,但我却受到惩罚,仿佛我是最大的罪人,这简直伤天害理,老天爷知道了也会深深地震怒。

  我虽然被幽禁,一天苦过一天,性命时刻都有被毁灭的可能,但是天下节义慨慷之士,时常带给我一些信息,因此每每知道当今的天时和人事,以及外面的人情,实际上目前正处于一种土崩瓦解的态势,这一定会在朝夕间发生。所以众多贤人进行活动,举国响应,我日思夜想,朝廷中心怀正义之情的君子仁人们,难道不知时运来临却坐以待毙吗?除去皇帝周围的奸贼,每代都有例子,况且这些奸贼罪恶滔天,猖狂无忌,自古以来从未有他们那么坏的。公开处死他们,可谓易于反掌。您可以把我的这个意思告诉大家,如果能同心协力,族灭奸党,难道你们不是创业的元勋吗?难道不是再次创造了宋朝吗?但是兵事是不吉祥的,战争是危险的,可能导致滥杀无辜。如果谁有一点不忠的行为,九族株连。具体的处置工作,请众位贤人自行决断,你们都应该恭谨地侍奉朝廷,行动上多多请示。过去我们之间的嫌疑,一切都勾销。若事成之后,我便会在北门谢罪,到有关部门接受审判。如果这样能安定国家,我死而不恨,你们努力吧!”

  元嘉二十二年(445)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刘义季,右将军南平王刘铄外出边镇就任。文帝在武帐岗设宴送他们。范晔等人约定在这天举事,但是没有约好,以至于阴谋不能得逞。

  十一月,徐湛之写了一道疏奏上报说:“我和范晔,本来没有深交,中间偶然在门下省任职,和他的单位相邻,他多次到我这里来,所以和他周旋了一些。但近年以来,他的本性渐渐暴露,他为人乘巧险恶、嫉妒心很强,满心渴望富贵荣华,总觉得自己职位太低,于是心怀怨恨之情。他不仅攻击朝廷大臣、讥讽当今圣明时代,而且议论皇上和藩镇亲王,抨击他厌恶的人,煽动他亲近的人,肆恐地诽谤,这方面的事,皇上已很熟悉了。最近员外散骑侍郎孔熙先突然叫大将军府里的官员仲承祖告诉范晔和谢综等人的计划,想纠合不轨奸人,打算谋反。又因为我当年曾经蒙受大将军的眷顾,加上去年的一些麻烦,小人们以为我和朝廷有矛盾,以至他们不断地诱惑我,劝我参加他们的行动,又加上人情喜欢反叛,他们认为不能放过机会,加上天文谶讳等书上说的一些模糊的话,范晔不久亲自前来,陈述这方面的意思,并且说有关我的舆论越来越坏,性命恐怕难保。我马上启告皇上,皇上告诉我继续和他来往,了解他们的所有活动。我用这办法得以搞清他们的檄文、任命的官职,及同时谋反人的姓名、书信和其他的墨迹,这里全部上交。他们凶逆到了极点,从古到今都少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交友方面不慎引起的,以至听到这样大的谋反阴谋,我这里惶恐地上报皇上,手足无措。”

  文帝下诏书说:“徐湛之的表疏说的这些,确实骇人听闻,范晔一贯品行不端,青年以来一直名声丑恶,只因他有一点小才艺,所以留意他这一点,多次赐与他荣华和爵位,以至到了今天如此清显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他险恶好利的贪婪之心,比大山谷还难填满。他不感恩戴德,反而心怀怨气,我总是容允他这些缺点,希望他能悔过自新,竟没想到他同其他人狼狈为奸,疯狂反逆到如此地步!马上逮捕,依据法律,彻底查清。”

  当天晚上,文帝首先叫范晔和朝廷大臣东阁会合,在范晔未工作过的部门呆着。之前在外面逮捕了谢综和孔熙先兄弟,他们都供认不讳。这时文帝正在延贤堂,他派人问范晔:“因为你能作一些文章,所以推举你做官,照说职位和爵号是能叫你满意的,按习惯说这并不亏待。本来也知道你欲壑难填,你只不过是无理怨恨,驱使狐群狗党而已,你怎么会有谋反的打算?”范晔在仓猝之际非常恐惧,说自己没有谋反事实。文帝再派人去问他:“你和谢综、徐湛之、孔熙先谋反,他们都已供认,且还没有死,证据明摆着,为什么不按实回答!”范晔回答说:“现今的皇室如同磐石般坚固,藩镇鼎立在四方,即使想暗中侥幸起事,方镇的人们便马上来讨伐,我们很快便会被消灭。况且我的职位和待遇远胜一般人,一两级以后的官职,自然会轮到我,为什么我会用族灭的代价来获得这些呢?古人说:左手据有天下版图,右边被别人的刀子搁在颈上,即使愚蠢的人也不会这样选择机会。我虽然平庸愚昧,再加朝廷认为我有一些作文章的才能。按理说,我不会这样作。”文帝再派人问他:“孔熙先正在华林门外,难道你不想和他对质吗?”范晔这时才没什么话说,但仍称:“要是孔熙先诬陷牵扯我,那该怎么办?”孔熙先听说范晔不认罪,笑着对殿中将军沈邵之说:“所有这些东西,符信书疏文告,都是范晔作的或者是他修改过的。怎么现在还作如此抵赖呢?”文帝把墨迹证据拿给范晔看,范晔才把前后经过一齐说出来:“我好久以前便想启告皇上,只因谋反的事情不明显,又希望这件事消失,所以耽误到今天,我有负于国,罪行深重,愿意被处死。”

  当天晚上,文帝派尚书仆射何尚之探视范晔,问他:“你的问题怎么到这步田地?”范晔回答:“您认为这是为什么?”何尚书说:“你自己应该明白。”范晔说:“外面传说庾尚书被皇上憎恨,此事估计和他没什么麻烦。谋反的事,听孔熙先说过此事,因为把他看成小孩,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现在忽然被斥责才觉得有罪。您正以高明的谋略辅佐朝廷,应使国家没有冤情之人。即使我死之后,仍希望您明白我的这个心意。”第二天,狱卒送范晔到监狱,入狱以后,范晔问徐湛之关在哪儿,然后才知此事是徐湛之告发的。孔熙先根据实情供认,一点也不隐瞒,文帝觉得他很有才能,派人慰劳他说:“以你的才能,却在集书省沉滞多年,理所当然有谋反心理,这是我对不起你。”又责怪前吏部尚书何尚之说:“让孔熙先年到三十仍作散骑郎官,怎么不造反!”

  孔熙先在狱中写了一封给文帝的信说:“本罪犯狂乱猖蹶,没有远见,意气用事,不知忠诚反逆的好坏,和二弟孔休先带头造反,违反国法,纵然被千刀万剐,油煎火烤,也不能补回自己的罪过。皇上英明神圣,宽容大量,包天容地,记住我的一点微末小才,竟下了一道优待囚犯的诏书。这是我首先没有想到的,纵然是死后也是很光荣的。从古以来,犯人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的。秦国那些盗马食肉后又为秦穆公冲锋陷阵的罪人,身抱金玉反复投书的卞和,他们的品行至为高贵,他们的罪过至为轻浅,只因记住主上的大恩便能为主上全力驱驰,全身报国,终究能为秦国楚国建功,我虽然亲身陷入反逆大罪中,名誉节操都已丧失了。但是自青年以来,胸怀大志,内心仰慕古代那些高尚英勇的志士的为人。但是从悬崖上掉下的树木,再也不能上去了,倒出来的盆中之水,再也不能回到其中了。正应该亲身被斩杀,作为后人的鉴戒。如果使我的魂魄有灵气的话,那么我也会结草相报。我这一点小小的忠心,会违背过去的一贯想法。爱惜现在这一瞬间的喘息,让我稍稍表明我的希望。想起自己本性喜爱读书,了解各种术数和学问,人的智力能达到的、无不普遍流览,精研其中微妙的地方,验证自己预言过的话,有很多都应验了。我这里把我知道的说说,一条一条的列在上面。希望皇上不要忘记,把它们存放在中书省。如果我死之后,也许会追忆起来,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许能偿偿我欠皇上的债的万分之一。”他说的都是一些有关天文占候之类的话,说皇上将来会有亲人相互残害的灾难。他的话很恳切真诚。

  范晔在监狱里,和谢综及孔熙先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于是范晔说自己有病想改换一下审讯他的地方,希望靠近谢综他们。这要求被同意了,于是和谢综等人得以成为隔壁。范晔远远地问谢综说:“你开始被逮捕时,怀疑是谁告的密?”谢综说不知道。范晔说:“是徐童告发的。”童,即是徐湛之的小名仙童。范晔在监狱里写了一首诗:“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画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稽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

  范晔开始时的想法,以为一到监狱便会被处死,但是文帝要把他们的案子追查到底,于是用了二十几天,范晔突然以为自己可能不会被处死。狱吏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外面传闻说詹事你有可能被长期关起来。”范晔听了这话,惊喜不已,谢综和孔熙先讽刺他说:“詹事你先前共同筹划此事时,举手叫喊,昂头瞪眼,在西池射堂上,骑在马上扬扬得意,以为自己是当世最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却纷纷纭纭,怕死到这步田地。即使现在允许你活下去,做臣子的谋害皇上,又有什么脸面活着。”范晔对卫狱将说:”可惜,要是没有我这个人。”“不忠诚的人,有什么可惜的。”范晔说:“你说的有理。”

  他们将被绑赴刑场。范晔走在最前面,在监狱大门时,他回头对谢综说:“今日行走的次序,是按官职的高低来的吗?”谢综说:“谋反的头头走在最前面。”在路上他们一边说一边笑,一直没停止。到了刑场,范晔问谢综说:“行刑的时候快到了没有?”谢综说:“估计不会太久。”范晔吃完了最后一顿饭,又规劝谢综吃一些。谢综说:“这跟病重时不同,有什么必要非吃饭不可。”范晔的亲人都到了刑场。监斩官问范晔:“需要见一见吗?”范晔向谢综说:“家人都来了,很庆幸能相见,想要和他们多呆一些时间。”谢综说:“相见与否,我无所谓,他们来了必定会哭,只会让人心情更烦而已。”范晔说:“哪管他们哭呢?先看见路边亲人好友目送我们,也远远比不相见好,但我的本意是相见一下好。”于是范晔叫他的亲人到前面来。

  范晔的妻子先下来抚摸她的儿子,回过头来骂范晔说:“你不顾百岁老母,不感激皇上大恩,你自己死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冤枉害杀子孙。”范晔尴尬地笑着说有罪有罪。范晔的生母哭着说:“皇上对你那么好,你竟然一点也不想到这一点,也不管我已年老,今天还将怎么样!”用手打范晔的颈项扇他的耳光,范晔脸上一点也不愧疚。他妻子说:“有罪的人,婆婆不要管他。”范晔的妹妹和姬妾前来道别,范晔满面流泪。谢综说:“舅舅的表现远远不如夏侯玄。”范晔顿时便不流泪了。

  谢综的母亲因为儿子兄弟亲自谋反,独独她一个人没有来和谢综等告别。范晔对谢综说:“你母亲今天不来,比别人强多了。”范晔喝很多酒,醉了,他的儿子范蔼也醉了。范蔼抓起地上的土团和果皮向范晔的脸上扔去,叫骂范晔别驾几十声。范晔问他:“你恨我吗?”范蔼说:“今天何必再憎恨,只是父子同时被处死,不能不悲痛罢了。”范晔常常认为人一死便灵魂消失,想写一篇《无鬼论》,这时写了一封给徐湛之的信,里面说:“一定会在阎罗王那里控诉你。”他就是这样的荒唐狂悖。他又对人说:“转告何仆射,天下决没有佛和鬼神,如果有鬼神的话,一定会报答他。”抄范晔的家时,各种文物宝贝玩具衣服,都非常珍贵华丽,他的歌伎和小老婆都穿得很好,他母亲的住处是单调简陋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厨房装柴草。他弟弟的儿子冬天没有被子,他叔父冬天穿着一件布衣。

  范晔和他的儿子范蔼、范遥、范叔委、孔熙先和他弟弟孔休先、孔景先、孔思先,孔熙先的儿子孔桂甫、孔桂甫的儿子孔白民,谢综和他弟弟谢约、仲承祖、许耀等和其他与本案相连的,都被处决。范晔当时四十八岁。

  范晔的兄弟子侄和叔伯辈已逃亡的,以及谢综的弟弟谢纬,冲军广州。范蔼的儿子范鲁连,是吴兴昭公主的外孙,公主请求饶恕他的性命,也得以充军,世祖即位后他们都回到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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