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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传


  晔,字蔚宗,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砖为小字。出继从伯弘之,后袭封武兴县五等侯。少好学,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为秘书丞,父忧去职。服阕,为征南大将军檀道济司马,领新蔡太守。后为尚书吏部郎。

  元嘉元年,彭城太妃薨,将葬祖夕,僚故并集东府。晔与司徒左西属王深、及弟司徒祭酒广,夜中酣饮,开北牖听挽歌为乐。彭城王义康大怒,左迁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至于屈伸荣辱之际,未尝不致意焉。

  迁长沙王义欣镇军长史。兄皓为宜都太守,嫡母随晧在官亡,报之以疾,晔不时奔赴。及行,又携伎妾自随,为御史中丞刘损所奏。文帝爱其才,不罪也。服阕,累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

  晔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鬓,善弹琵琶,能为新声。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尝宴饮劝适,谓晔曰:“我欲歌,卿可弹。”晔乃奉旨。上歌既毕,晔亦止弦。

  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从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为员外散骑侍郎,不为时知,久不得调。初,熙先父默之为广州刺史,以赃货下廷尉,大将军彭城王义康保持之,故免。及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以晔意志不满,欲引之,无因进说。晔甥谢综雅为晔所知,熙先藉岭南遗财,家甚富足,乃倾身事综。始与综诸弟共博,故为拙行,以物输之,情意稍款。综乃引熙先与晔戏,熙先故为不敌,前后输晔物甚多。晔既利其财宝,又爱其文艺,遂与申莫逆之好。熙先始以微言动晔,晔不回。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而国家不与姻,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为是门户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晔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时晔与沈演之并为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待演之;演之先至,常独被引,晔又以此为怨。晔累经义康府佐,见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离。综为义康大将军记室参军,随镇豫章。综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往好。晔既有逆谋,欲探时旨,乃言于上曰:“臣历观前史二汉故事,诸蕃王政以妖诅幸灾,便正大逆之罚。况义康奸心衅迹,彰著遐迩,而至今无恙,臣窃惑焉。且大梗常存,将成乱阶。”上不纳。

  熙先素善天文,云:“文帝必以非道晏驾,当由骨肉相残。江州应出天子。”以为义康当之。综父述亦为义康所遇,综弟约又是义康女夫,故文帝使综随从南上。既为熙先奖说,亦有酬报之心。

  广州人周灵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万钱与之,使于广州合兵。灵甫一去不反。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屡衔命下都,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丹阳尹徐湛之素为义康所爱,虽为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结事湛之,告以密计。承祖南下,申义康意于萧思话及晔,云:“本欲与萧结婚,恨始意不果。与范本情不薄,中间相失,傍人为之耳。”有法略道人先为义康所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出入义康家内,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略罢道。法略本姓孙,改名景玄,以为臧质宁远参军。

  熙先善疗病兼能诊脉,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省,尝有疾,因法静尼就熙先乞疗得损,因成周旋。熙先以耀胆干,因告逆谋,耀许为内应。豫章胡藩子遵世与法静甚款,亦密相酬和。法静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随之,付以笺书,陈说图谶。法静还,义康饷熙先铜匕铜镊袍段棋奁等物。熙先虑事泄,酖采藻杀之。

  湛之又谓晔等:“臧质见与异常,质与萧思话款密,二人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同,不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乃备相署置: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将军、南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余皆有选拟。凡素所不善及不附义康者,又有别簿,并入死目。熙先使弟休先豫为檄文,言贼臣赵伯符肆兵犯跸,祸流储宰,乃奉戴义康。又以既为大事,宜须义康意旨,乃作义康与湛之书,宣示同党。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义季、右将军南平王铄出镇,上于虎帐冈祖道。晔等期以其日为乱,许耀侍上,扣刀以目晔,晔不敢视,俄而坐散,差互不得发。十一月,徐湛之上表告状,于是悉出檄书选事及同恶人名手迹。诏收综等,并皆款服,唯晔不首。上频使穷诘,乃曰:“熙先苟诬引臣。”熙先闻晔不服,笑谓殿中将军沈邵之曰:“凡诸处分、符檄书疏,皆晔所造及改定,云何方作此抵?”上示以晔墨迹,晔乃引罪。明日送晔付廷尉,入狱,然后知为湛之所发。

  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挠,上奇其才,使谓曰:“以卿之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熙先于狱中上书陈谢,并陈天文占候,诫上有骨肉相残之祸,其言深切。晔后与谢综等得隔壁,遥问综曰:“疑谁所告。”综曰:“不知。”晔乃称徐湛之小名曰:“乃是徐僮也。”在狱为诗曰:“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忄画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复即。”上有白团扇甚佳,送晔令书出诗赋美句。晔受旨援笔而书曰:“去白日之照照,袭长夜之悠悠。”上循览凄然。晔本谓入狱便死,而上穷其狱,遂经二旬,晔更有生望。狱吏因戏之曰:“外传詹事或当长系。”晔闻之惊喜。综、熙先笑之曰:“詹事尝共论事,无不攘袂瞋目,及在西池射堂上,跃马顾眄,自以为一世之雄,而今扰攘纷纭,畏死乃尔!设令今时赐以性命,人臣图主,何颜可以生存?”晔谓卫狱将曰:“惜哉,埋如此人!”将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晔曰:“大将言是也。”

  及将诣市,晔最在前,于狱门顾谓综曰:“次第当以位邪?”综曰:“贼帅当为先。”在道语笑,初无惭耻。至市问综曰:“时欲至未?”综曰:“势不复久。”晔既食,又苦劝综,综曰:“此异疾笃,何事强饭。”晔家人悉至市,监刑职司问曰:“须相见不?”晔问综曰:“家人已来,幸得相见,将不暂别?”综曰:“别与不别,亦何所在?来必当号泣,正足乱人意。”晔曰:“号泣何关人,向见道边亲故相瞻望,吾意故欲相见。”于是呼前。晔妻先抚其子。回骂晔曰:“君不为百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晔干笑,云罪至而已。晔所生母对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晔妻云:“罪人,阿家莫忆莫念。”妹及妓妾来别,晔乃悲泣流涟。综曰:“舅殊不及夏侯色。”晔收泪而已。综母以子弟自陷逆乱,独不出视。晔语综曰:“姊今不来,胜人多也。”晔转醉,子蔼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呼为别驾数十声。晔问曰:“汝瞋我邪?”蔼曰:“今日何缘复瞋,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晔常谓死为灭,欲著无鬼论,至是与徐湛之书“当相讼地下”。其缪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鬼,若有灵,自当相报。”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饰。母住止单陋,唯有二厨盛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

  晔及党与并伏诛,晔时年四十八。谢综弟纬徙广州。蔼子鲁连,吴兴昭公主外孙,请全生命,亦得远徙。孝武即位,乃还。

  晔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世人皆法学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过分必害。沉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黏湿。甘松、苏合、安息、郁金、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又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唯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所言悉以比类朝士:麝本多忌,比庾仲文;零藿虚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湿,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比羊玄保;甲煎浅俗,比徐湛之;甘松苏合,比慧琳道人;沉实易和,以自比也。晔狱中与诸生侄书,以自序其略曰:

  吾少懒学问,年三十许,始有尚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至于所通处,皆自得之胸怀。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于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开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唯志可推耳。博赡可不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可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不果。赞自是吾文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可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亦尝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毫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晔自序并实,故存之。蔼幼而整洁,衣服竟岁未尝有尘点,死时年二十。晔少时,兄晏常云:“此儿进利,终破门户。”果如其言。

  初,何尚之处铨衡,自谓天下无滞才,及熙先就拘,帝诘尚之曰:“使孔熙先年三十犹作散骑侍郎,那不作贼?”熙先死后,又谓尚之曰:“孔熙先有美才,地胄犹可论,而翳迹仕流,岂非时匠失乎?”尚之曰:“臣昔谬得待罪选曹,诚无以濯污扬清;然君子之有智能,犹鹓凤之有文采,俟时而振羽翼,何患不出云霞之上?若熙先必蕴文采,自弃于污泥,终无论矣。”上曰:“昔有良才而不遇知己者,何尝不遗恨于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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