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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后主陈叔宝本纪(2)


  初,隋文帝受周禅,甚敦邻好,宣帝尚不禁侵掠。太建末,隋兵大举,闻宣帝崩,乃命班师,遣使赴吊,修敌国之礼,书称姓名顿首。而后主益骄,书末云:“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隋文帝不说,以示朝臣。清河公杨素以为主辱,再拜请罪,及襄邑公贺若弼并奋求致讨。后副使袁彦聘隋,窃图隋文帝状以归,后主见之,大骇曰:“吾不欲见此人。”每遣间谍,隋文帝皆给衣马,礼遣以归。

  后主愈骄,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而盛修宫室,无时休止。税江税市,征取百端。刑罚酷滥,牢狱常满。

  覆舟山及蒋山柏林,冬月常多采醴,后主以为甘露之瑞。前后灾异甚多。有神自称老子,游于都下,与人对语而不见形,言吉凶多验,得酒辄酹之,经三四年乃去。船下有声云:“明年乱”。视之,得婴儿长三尺而无头。蒋山众鸟鼓两翼以拊膺,曰“奈何帝!奈何帝!”又建邺城无故自坏。青龙出建阳门,井涌雾,赤地生黑白毛,大风拔朱雀门。临平湖草旧塞,忽然自通。后主又梦黄衣围城,乃尽去绕城桔树。又见大蛇中分,首尾各走。夜中索饮,忽变为血。有血沾阶至于坐床头而火起。有狐入其床下,捕之不见,以为祆,乃自卖于佛寺为奴以禳之。于郭内大皇佛寺起七层塔,未毕,火从中起,飞至石头,烧死者甚众。又采木湘州,拟造正寝,栰至牛渚矶,尽没水中,既而渔人见栰浮于海上。起齐云观,国人歌曰:“齐云观,寇来无际畔。”始北齐末,诸省官人多称省主,未几而灭。至是举朝亦有此称,识者以为省主,主将见省之兆。

  隋文帝谓仆射高颎曰:“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命大作战船。人请密之,隋文帝曰:“吾将显行天诛,何密之有!使投緌于江,若彼能改,吾又何求。”及纳梁萧瓛、萧岩,隋文愈忿,以晋王广为元帅,督八十总管致讨。乃送玺书,暴后主二十恶。又散写诏书,书三十万纸,遍喻江外。

  诸军既下,江滨镇戍相继奏闻。新除湘州刺史施文庆、中书舍人沈客卿掌机密,并抑而不言。

  初萧岩、萧瓛之至也,德教学士沈君道梦殿前长人,朱衣武冠,头出栏上,攘臂怒曰:“那忽受叛萧误人事!”后主闻之,忌二萧,故远散其众,以岩为东扬州刺史,瓛为吴州刺史。使领军任忠出守吴兴郡,以襟带二州。使南平王嶷镇江州,永嘉王彦镇南徐州。寻召二王赴期明年元会,命缘江诸防船舰,悉从二王还都为威势,以示梁人之来者,由是江中无一斗船。上流诸州兵,皆阻杨素军不得至。都下甲士尚十余万人。及闻隋军临江,后主曰:“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兵再度至,无不摧没。虏今来者必自败。”孔范亦言无渡江理,但奏伎纵酒,作诗不辍。

  三年春正月乙丑朔,朝会。大雾四塞,入人鼻皆辛酸。后主昏睡,至晡时乃罢。是日,隋将贺若弼自北道广陵济,韩擒虎趋横江济,分兵晨袭采石,取之。进拔姑孰,次于新林。

  时弼攻下京口,缘江诸戍望风尽走,弼分兵断曲阿之冲而入。丙寅,采石戍主徐子建至,告变。戊辰,乃下诏曰:“犬羊陵纵,侵窃郊畿,蜂虿有毒,宜时扫定。朕当亲御六师,廓清八表,内外并可戒严。”于是以萧摩诃为皇畿大都督,樊猛为上流大都督,樊毅为下流大都督,司马消难、施文庆并为大监军,重立赏格,分兵镇守要害,僧尼道士尽皆执役。庚午,贺若弼攻陷南徐州。辛未,韩擒虎又陷南豫州。隋军南北道并进。辛巳,贺若弼进军钟山,顿白土冈之东南,众军败绩。弼乘胜进军宫城,烧北掖门。是时,韩擒虎率众自新林至石子冈,镇东大将军任忠出降擒虎,仍引擒虎经朱雀航趣宫城,自南掖门入。城内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书仆射袁宪、后阁舍人夏侯公韵侍侧。宪劝端坐殿上,正色以待之。后主曰:“锋刃之下,未可及当,吾自有计。”乃逃于井。二人苦谏不从,以身蔽井,后主与争久之方得入。沈后居处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闭阁而坐,舍人孔伯鱼侍焉。戍士叩阁而入,深安坐劳之曰:“戎旅在途,不至劳也。”既而军人窥井而呼之,后主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人三人同乘而上。隋文帝闻之大惊。开府鲍宏曰:“东井上于天文为秦,今王都所在投井,其天意邪?”先是江东谣多唱王献之《桃叶辞》,云:“桃叶复桃叶,度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接迎汝。”及晋王广军于六合镇,其山名桃叶,果乘陈船而度。丙戌,晋王广入据台城,送后主于东宫。

  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同发自建邺,之长安。隋文帝权分京城人宅以俟,内外修整,遣使迎劳之。陈人讴咏,忘其亡焉。使还奏言:“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绝。”隋文帝嗟叹曰:“一至于此。”及至京师,列陈之舆服器物于庭,引后主于前,及前后二太子、诸父诸弟众子之为王者,凡二十八人;司空司马消难、尚书令江总、仆射袁宪、骠骑萧摩诃、护军樊毅、中领军鲁广达、镇军将军任忠、吏部尚书姚察、侍中中书令蔡征、左卫将军樊猛,自尚书郎以上二百余人。文帝使纳言宣诏劳之。次使内史令宣诏让后主,后主伏地屏息不能对,乃见宥。隋文帝诏陈武、文、宣三帝陵,总给五户分守之。

  初,武帝始即位,其夜奉朝请史普直宿省,梦有人自天而下,导从数十,至太极殿前,北面执玉策金字曰:“陈氏五帝三十二年。”及后主在东宫时,有妇人突入,唱曰“毕国主”。有鸟一足,集其殿庭,以嘴画地成文,曰:“独足上高台,盛草变为灰,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解者以为独足盖指后主独行无众,盛草言荒秽,隋承火运,草得火而灰。及至京师,与其家属馆于都水台,所谓上高台,当水也。其言皆验。或言后主名叔宝,反语为“少福”,亦败亡之征云。

  既见宥,隋文帝给赐甚厚,数得引见,班同三品。每预宴,恐致伤心,为不奏吴音。后监守者奏言:“叔宝云,‘既无秩位,每预朝集,愿得一官号’”。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监者又言:“叔宝常耽醉,罕有醒时。”隋文帝使节其酒,既而曰:“任其性;不尔,何以过日。”未几,帝又问监者叔宝所嗜。对曰:“嗜驴肉。”问饮酒多少?对曰:“与其子弟日饮一石。”隋文帝大惊。及从东巡,登芒山,侍饮,赋诗曰:“日月光天德,山川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并表请封禅,隋文帝优诏谦让不许。后从至仁寿宫,常侍宴,及出,隋文帝目之曰:“此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当贺若弼度京口,彼人密启告急,叔宝为饮酒,遂不省之。高蠙至日,犹见启在床下,未开封。此亦是可笑,盖天亡也。昔苻氏所征得国,皆荣贵其主。苟欲求名,不知违天命,与之官,乃违天也。”隋文帝以陈氏子弟既多,恐京下为过,皆分置诸州县,每岁赐以衣服以安全之。

  后主以隋仁寿四年十一月壬子,终于洛阳,时年五十二。赠大将军,封长城县公,谥曰炀。葬河南洛阳之芒山。

  ***

  论曰:陈宣帝器度弘厚,有人君之量。文帝知冢嗣仁弱,早存太伯之心,及乎弗悆,咸已委托矣。至于缵业之后,拓土开疆,盖德不逮文,智不及武,志大不已,晚致吕梁之败,江左日蹙,抑此之由也。后主因削弱之余,钟灭亡之运,刑政不树,加以荒淫。夫以三代之隆,历世数十,及其亡也,皆败于妇人。况以区区之陈,外邻明德,覆车之迹,尚且追踪叔季,其获支数年,亦为幸也。虽忠义感慨,致恸井隅,何救《麦秀》之深悲,适足取笑乎千祀。嗟乎!始梁未童谣云:“可怜巴马子,一日行千里。不见马上郎,但见黄尘起。黄尘汙人衣,皂荚相料理。”及僧辩灭,群臣以谣言奏闻,曰:僧辩本乘巴马以击侯景,马上郎,王字也;尘,谓陈也;而不解皂荚之谓。既而陈灭于隋,说者以为江东谓羖羊角为皂荚,隋氏姓杨,杨,羊也,言终灭于隋。然则兴亡之兆,盖有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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