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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敬则传


  朱敬则,字少连,毫州永城人也。代以孝义称,自周至唐,三代旌表,门标六阙,州党美之。敬则倜傥重节义,早以辞学知名。与三从兄同居,财产无异。又与左史江融、左仆射魏元忠特相友善。咸亨中,高宗闻而召见,与语甚奇之,将加擢用,为中书舍人李敬玄所毁,乃授洹水尉。

  长寿中,累除右补阙。敬则以则天初临朝称制,天下颇多流言异议,至是既渐宁晏,宜绝告密罗织之徒,上疏曰:

  臣闻李斯之相秦也,行申、商之法,重刑名之家,杜私门,张公室,弃无用之费,损不急之官,惜日爱功,疾耕急战,人繁国富,乃屠诸侯。此救弊之术也。故曰:刻薄可施于进趋,变诈可陈于攻战。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况锋镝已销,石城又毁,谅可易之以宽泰,润之以淳和,八风之乐以柔之,三代之礼以导之。秦既不然,淫虐滋甚,往而不返,卒至土崩,此不知变之祸也。

  陆贾、叔孙通之事汉王也,当荥阳、成皋之间,粮馈已穷,智勇俱困,不敢开一说,效一奇,唯进豪猾之材,荐贪暴之客。及区宇适平,干戈向戢,金鼓之声未歇,伤痍之痛尚闻,二子顾眄,绰有余熊,乃陈《诗》、《书》,说《礼》、《乐》,开王道,谋帝图。高皇帝忿然曰:“吾以马上得之,安事《诗》、《书》乎!”对曰:“马上得之,可马上理之乎?”高皇默然。于是陆贾著《新语》,叔孙通定礼仪,始知天子之尊,此知变之善也。向使高皇排二子而不用,置《诗》、《书》而不顾,重攻战之吏,尊首级之材,复道争功,张良已知其变,拔剑击柱,吾属不得无谋。即晷漏难逾,何十二帝乎?亡秦之续,何二百年乎?故曰:仁义者,圣人之蘧庐;礼经者,先王之陈迹。然则祝祠向毕,刍狗须投;淳精已流,糟粕可弃。仁义尚舍,况轻此者乎?

  自文明草昧,天地屯蒙,三叔流言,四凶构难。不设钩距,无以应天顺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故置神器,开告端,曲直之影必呈,包藏之心尽露。神道助直,无罪不除;人心保能,无妖不戮。以兹妙算,穷造化之幽深;用此神谋,入天人之秘术。故能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大哉伟哉,无得而称也!岂比造攻鸣条,大战牧野,血变草木,头折不周,可同年而语乎?然而急趋无善迹,促柱少和声,拯溺不规行,疗饥非鼎食。即向时之妙策,乃当今之刍狗也。伏愿览秦、汉之得失,考时事之合宜,审糟粕之可遗,觉蘧庐之须毁。见机而作,岂劳终日乎?陛下必不可偃蹇太平,徘徊中路。伏愿改法制,立章程,下恬愉之辞,流旷荡之泽,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窒罗织之源,扫朋党之迹,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

  则天甚善之。

  长安三年,累迁正谏大夫,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时御史大夫魏元忠、凤阁舍人张说为张易之兄弟所诬构,将陷重辟,诸宰相无敢言者,敬则独抗疏申理曰:“元忠、张说素称忠正,而所坐无名。若令得罪,岂不失天下之望也?”乃得减死。四年,以老疾请罢知政事,许之,累转冬官侍郎,仍依旧兼修国史。张易之、昌宗尝命画工图写武三思及纳言李峤、凤阁侍郎苏味道、夏官侍郎李迥秀、麟台少监王绍宗等十八人形像,号为《高士图》,每引敬则预其事,固辞不就,其高洁守正如此。

  神龙元年,出为郑州刺史,寻以老致仕。二年,侍御史冉祖雍素与敬则不协,乃诬奏云与王同皎亲善,贬授庐州刺史。经数月,洎代到,还乡里,无淮南一物,唯有所乘马一匹,诸子侄步从而归。敬则重然诺,善与人交,每拯人急难,不求其报。又尝与三从兄同居四十余年,财产无异。雅有知人之鉴,凡在品论者,后皆如其言。景龙三年五月,卒于家,年七十五。

  敬则尝采魏、晋已来君臣成败之事,著《十代兴亡论》。又以前代文士论废五等者,以秦为失,事未折衷,乃著《五等论》曰:

  昔秦废五等,崔实、仲长统、王朗、曹冏等皆以为秦之失,予窃异之,试通其志云。

  盖明王之理天下也,先之以博爱,本之以仁义,张四维,尊五美,悬礼乐于庭宇,置轨范于中衢。然后决玄波使横流,扬薰风以高扇,流恺悌之甘泽,浸旷荡之膏腴,正理革其淫邪,淳风柔其骨髓。使天下之人,心醉而神足。其于忠义也,立则见其参于前;其于进趋也,若章程之在目。礼经所及,等日月之难逾;声教所行,虽风雨之不辍。圣人知俗之渐化也,王道之已行也,于是体国经野,庸功勋亲。分山裂河,设磐石之固,内守外御,有维城之基。连络遍于域中,胶葛尽于封内。虽道昏时丧,泽竭政塞,郑伯逐王,申侯弑主,鲁不供物,宋不成周,吴徵伯牢,楚问九鼎,小白之一匡天下,重耳之一战诸侯,无君之迹显然,篡夺之谋中寝者,直以周礼尚存,简书不陨。故曰:“不敢失坠,天威在颜。”

  自春秋之后,礼义渐颓,风俗尘昏,愧耻心尽,疾走先得者为上,夺攘投会者为能。加以八世专齐,三家分晋,子贡之乱五国,苏秦之斗七雄,苛刻繁兴,经籍道息,莫不长诈术,贵攻战,万姓皆戴爪牙,无人不属觜距。所以商鞅欺故友,李斯囚旧交,孙膑丧足于庞涓,张仪得志于陈轸。一旅之众,便欲称王;再战之雄,争来奉帝。先王会盟之礼,昔时樽俎之容,三代玄风,扫地至尽。况始皇削平区宇,殊非至公,李斯之作股肱,罕循大道,人无见德,唯虐是闻。当此时也,主猜于上,人骇于下,父不能保之于子,君不能得之于臣。欲使始皇分土奸雄,建侯薄俗,若喻晋、郑之可依,便借贼兵而资盗粮,寄龙鱼而助风雨,不可行也。是以秦鉴周德之绵深,惧己图之不远,罢侯置守,高下在心,天下制在一人,百姓不闻二主。直是不得行其世封,非薄功臣而贱骨肉也。

  高皇帝揭日月之明,怀天地之量,算财不足以分赏,论地不足以受封。邑皆百城,土有千里,人殷国富,地广兵强。五十年间,七国同反,贾谊忧失其国,晁错请削其地。若言由大而反也,不若召陵之师、践土之众也;若言有材而起也,刘濞非王霸之材,田禄无先、管之略也。是齐、晋以逆礼为惭,吴、楚以犯上非愧,衅由教起,其所由来远矣。自此之后,杂霸又衰,中兴不能改物创图,黄初不能深谋远虑。缅观汉、魏之际,寻其经纬之初,未有积德重光,泽及万物。观其教,偷薄于秦风;察其人,豺狼于汉日。故魏太祖曰:“若使无孤,天下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明窃号议者,触目皆是。欲以此时开四赐之祚,垂万代之封,必有通车三川以窥周室,介马汾、湿而逐翼侯。而王司徒屡请于当时,曹元首又勤于宗室,皆不知时也。

  当时贤者是之。

  敬则知政事时,每以用人为先。桂州蛮叛,荐裴怀古;凤阁舍人缺,荐魏知古;右史缺,荐张思敬。则天以为知人。

  睿宗即位,尝谓侍臣曰:“神龙已来,李多祚、王同皎并复旧官,韦月将、燕钦融咸有褒赠,不知更有何人,尚抱冤抑?”吏部尚书刘幽求对曰:“故郑州刺史朱敬则,往在则天朝任正谏大夫、知政事,忠贞义烈,为天下所推。神龙时,被宗楚客、冉祖雍等诬构,左授庐州刺史。长安年中,尝谓臣云:‘相王必膺期受命,当须尽节事之。’及韦氏篡逆干纪,臣遂见危赴难,翼戴兴历,虽则天诱其事,亦是敬则先启之心。今陛下龙兴宝位,凶党就戮,敬则尚衔冤泉壤,未蒙昭雪。况复事符先觉,诚即可嘉。”睿宗然之,赠敬则秘书监,谥曰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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