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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一郎不用这个单位和云子幽会,耶里就时常来,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不过他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

  耶里注意到,一郎有时也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可是看一郎的情形,他也没有看到“自己”。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一年的光景。

  耶里接到印度来的信息,他梦里的情人已经结婚,那使他伤心欲绝。

  他接到信息的那天,喝得极醉,又来到了那间房间之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到了房间之后,不住地用拳向墙上打着。

  当他不住拳击着墙壁之际,他根本没有想到甚么,只是想发泄,他根本没想到墙上附着一层极薄的薄片,就是那堆怪东西化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耶里突然听到了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这间房间,在近一年来,几乎只有耶里和一郎两个人到过,照常理来说,耶里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冷笑,一定会以为那发出冷笑的人是一郎。

  可是耶里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虽然喝得相当醉,但是他还是立时觉出,发出冷笑声的人是他自己!他的第一个反应动作十分可笑,他双手紧捏住自己的腮,想使自己发不出冷笑声来。

  但是冷笑声还在继续着,耶里只觉得寒意陡生,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他全身的肌肉变得僵硬,酒意也从冷汗之中消失。

  冷笑声在他的身后大约维持了半分钟之久,他又听到在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逃避、喝酒,有甚么用?”

  耶里全身震动,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陡地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讲到这里的时候,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我自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因为每当我想起我看到自己的那一剎那,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所以,我为了表示安慰他,将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上,好令得他比较缜定些。

  耶里喘了一会气,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对面,用一种极不屑的神情望着我,那种嘲弄、鄙视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人这样鄙视过我,原来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对于耶里这样的话,我实在无以应对,只好继续拍着他的肩。

  耶里又道:“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只记得我甚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大声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谁?’这句问话,我可能在剎那间持续重复了六七次之多,那纯粹出于极度的惊骇!”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你是谁?”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问话,照理不应该引起任何震动,但是在剎那之间,我想起了职业杀手铁轮。铁轮临死之际的情形,曾经由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详细叙述过,他们都说,铁轮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书房,然后,发出了一句问话,才断了气。他问的那句话就是:“你是谁?”那是不是说,铁轮在一进了那个单位之际,也看到了他自己?铁轮已死,大良云子成了疯子,这个问题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测不错,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震惊,不会这样,而还有甚么比看到自己更吃惊的?

  耶里见我发怔,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挥着手,没有说甚么,因为铁轮临死的情形耶里并不知道,向他解释,太费唇舌。我只是问:“接下去又怎么样呢?”

  耶里喘着气:“我事后也不明白当时反应如何会这样奇特。一开始,我只感到极度的惊恐,但是当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转为无比的愤怒,我实在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这样鄙视,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问,一面冲过去,向着我自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听得耶里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但同时,却也不禁遍体生寒,我想讲一两句比较轻松一点的话,可是却又讲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甚么幻觉、想象,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后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来,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就转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机,是由楼梯疾奔下去,冲出了那幢大厦。”

  我静静地听着,不表示甚么。

  我只是轻轻地道:“这样的经历,给你的打击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极其苦涩:“岂止是沉重,简直致命。本来,我心底深处,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对自己确然有一份鄙视,我算是甚么呢?我是一个土王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巨大的财富,可以生活无忧,长大了,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挥霍,但我究竟算是甚么呢?连一个我最爱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没有印度来的财源,早已饿毙街头!我算是甚么?我甚么也不是。”

  我摇头道:“不单是你,每一个人,如果自己问自己:‘我算是甚么’,都不会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对自己现出这样鄙视的神情。”

  我没有说甚么。耶里又道:“当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园里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联络,约他到公园来见我。”

  我问道:“他来了?”

  耶里道:“来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园见面的时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满了红丝,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见了他,就吓了老大一跳:“怎么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领,将一郎直扯了过来,厉声道:“板垣一郎,你听着,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到如今为止!以后,我不要再见你,我对你那他妈的三个愿望,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听到没有?”

  耶里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叫,神态疯狂。

  一郎一面挣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后,整理着衣领,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甚么也不会发生!”

  耶里一说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剩下板垣一郎一个人呆立在公园中。

  “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一郎。”耶里说,神态极其诚恳。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望着他,缓缓地摇着头:“不对。”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点怪,可是我,自从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见过他。”

  耶里特别加重语气。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团,如何解释呢?

  我仍然盯着他:“不对,或者你没有见过一郎,可是你去见过他的情妇大良云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最无稽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大良云子?一郎的情妇?我发誓绝对没有见过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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