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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可是无论我们四个人怎样想,就算叫十万个人来想,也不会想到快死的储中望会向妻子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丈夫问妻子女儿的父亲是什么人,这样的问题,确然重要之极,也特别之极。

  乍一听到这样的问题,人人都不免意外和惊诧,可是如果静下来想一想,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成立。

  这个问题要成立,当然要有条件。

  唯一的条件就是金女士有婚外的奸情。储中望因为知道金女士有奸情,所以才会怀疑女儿不是自己亲生,他还可能进行过求证,确实知道女儿另有父亲,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而他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中,一定已经有许久了,一直想问妻子而又没有问。

  他没有问的原因也不难揣测: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问题是一种噬心之痛!尤其如果储中望还很爱他的妻子,那么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更是剧烈。

  他当然是由于有了确实的证据,才产生这样的问题。如果他问了,妻子说出了女儿的父亲另有其人,虽然解决了心中的疑问,可是也就确实了妻子有奸情——任何男人都不会希望这种事情降临在身上,宁可不断怀疑,反而可以达到自己欺骗自己的目的。

  可是问题是心头的一把不断在刺激的利刃,总要把它拔去,他不甘心带着问题死去,所以他选择了在生命到最后关头的时候,才向妻子提出来,而且还在事先作了准备功夫,要妻子先答应一定会据实回答他的问题。

  储中望这样做,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在知道了问题的内容之后,再想金女士叙述储中望的一些行动,当然也更容易了解储中望何以言行会很怪异了。

  而我,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在教堂我拂袖而去的时候,听到金女士所说的那两句不可理解的话。

  照说在知道储中望问题的内容之后,应该可以理解金女士的话了,然而并不。金女士说女儿“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意思,还是浑不可解!

  我们曾经分析过,确实曾揣测新娘不是金女士的亲生女儿,而是另有来历,可能是她领养的,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并不可靠。储中望的问题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在我思绪上引起的紊乱却是无与伦比。

  就在这时候,白素在我身边低声道:“也不一定。”

  本来白素无论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我一定明白,可是那时实在太乱,我竟然不明白白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一脸茫然地望向白素,白素刚想向我解释,就听到金女士发出一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听在耳中,恐怖之极,若不是身在机舱之中,真想远远地逃了开去。

  向金女士望去,配合她发出这种可怕的声音,她脸上肌肉抽搐,再好的恐怖电影演员,也演不出她那种吓人的表情来。

  她这种情形,当然是为了想到当年丈夫向她问这个问题而产生的。事情至少隔了二十年,她的反应尚且如此强烈,可想而知当时她听到丈夫的问题之后,是什么样的情状。

  金女士接着双手紧紧握着拳,又发了一阵抖,才算是渐渐恢复了正常。

  她道:“对不起——我一想起当年他向我这样问,我就——不由自主会全身抽搐。”

  我发出了一下声音很低的冷笑,心想你的奸情在丈夫临死之前被揭穿,当然会感到巨大的震动。

  而白素在我冷笑的同时,又第二次道:“也不一定。”

  我怔了一怔,这一次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捉摸到了我的思路,知道我先后想了些什么,而她表示不同意,所以才说“也不一定”。

  然而储中望会在垂死之际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除了金女士有奸情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可能?

  我想要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白素却向金女士指了一指,示意我先听金女士说下去再说。

  金女士神情苦涩,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并不是立刻就受到震动,因为他问的话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而且当时我正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脑中轰轰作响,痛得像是要爆炸一样,所以第一次我完全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我想缩回被他抓住的手来按摩头部,却被他死死地抓住不放——”

  储中望当时在问出了妻子这个问题之后,看到妻子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而且想抽回手,在储中望来说,当然以为妻子是想回避这个问题,所以他用尽了气力不放。

  事情很邪门——垂死的人,力气往往大得惊人,若是这一刻间储中望死亡,他抓住金女士的手只怕几个人都不容易扳得开。

  而储中望用力,指甲都掐进了金女士的手背,金女士这才觉察到丈夫正在等她回答,而她根本不知道丈夫问了些什么,所以只好道:“你再说一次,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对储中望来说,那么严重的一个问题,他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问出来,而妻子居然说没有听清楚,这就使他极度激动。

  在极度激动的情绪下,他的声立刻变得凄厉无比:“我问你,小翠,你的女儿,她父亲是谁?”

  这次金女士当然听清楚了储中望的问题。

  本来她就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忽然又听到了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只是整个人像僵凝了一样,直勾勾地望定了她的丈夫,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储中望在这时候反倒放软了声音,不过不论他的声调如何,在金女士听来都像是冰冷的刀在割她的肉,而接下来储中望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炸弹,而这炸弹又在她脑部爆发。

  储中望说道:“小翠一出生,我就知道了!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我一直忍住了不问,是想你自己感到惭愧的时候向我坦白,我会原谅你的不忠,可是我不会原谅你在我临死前都不将真相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已经不断地喘气,可是他还是挣扎着又问了一遍:“小翠的父亲是谁?”

  当金女士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白素所说“不一定”很有道理。

  因为现在金女士在说的一切,显然就是她一看到我就想对我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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