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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只是望着他,还未曾开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挥着手,面肉抽搐着,大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杀死他!”

  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当我发觉那样并不能令他镇定下来时,我又立时转过身,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干了酒。

  他的声音在发着抖:“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要杀人,可是,我却下了手,我杀死了他,我是将他扼死的。”

  当他讲到“扼死的”时,他张开了双手,手指节骨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发出“格格”声,我盯着他的双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活活地扼死一个人,这是叫人心头生寒的事,而当那曾扼死人的双手,那样扬着,在眼前发抖时,心头的寒意,自然更甚!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杀了甚么人?”

  博新仍然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像是梦呓似地:“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我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你的叔叔?”

  我想不到我的话,竟会令博新感到了那样地震动,他几乎是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的,他失声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并没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紧张,你又出现了,并且来和我见面,难道你在见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见了我之后,必须一切都对我实说么?”

  博新垂下头来:“是的,我准备对你实说。”

  “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你该记得,在殡仪馆中,我和你的老仆人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过你叔叔一次,他以为是遇到了鬼!”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杀死的是人还是鬼?”

  我按着他坐了下来,又给了他另一杯酒:“你应该将事情从头至尾,向我讲一遍。”

  博新并没有反应,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起了酒瓶来,又添了满满的一杯。

  然后,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讲起的话,该在那天下午说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出现的。我去应门,站在铁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继续往下说。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认识我,他一看到我,就笑着,道:‘嗨,你真长大了,完全像是一个大人了!’这实在是废话,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我也决不欣赏他那种讲话的神态,我板起了脸,问他找谁,他却仍是笑嘻嘻地道:‘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也难怪,你父亲呢,我想见他!’我当时甚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就走回了屋子。

  当我走回屋子的时候,我还听得他站在铁门外,正在轻松地吹着口哨,我走回屋子,父亲在客厅里看报,我对他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他,然后就上了楼。当我来到了书房之后,我的心中有一点好奇,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

  我将窗帘拉开了些,探头向花园中望着,我看到了那人和父亲,已走进了花园,父亲的神情很激动,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说着甚么,但是那人却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甚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

  我等他们走进屋子,上了楼梯,才又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前经过,上三楼去,我也听得我父亲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复着一句话,道:‘你怎么会回来的,你怎么可能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博新讲到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而我这个听众,心神也是极其紧张。

  博新的确是“从头说起”的,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详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格外觉得紧张。

  博新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他,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时候早见过他。当天,直到晚上,父亲才从三楼下来,在我卧室中找到了我,他见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叔叔回来了。’我当时,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

  “你说甚么?”我插嘴问。

  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呆了半晌:‘那怎么可能?爸,他看来比我还年轻!’父亲却面色一沉:‘那你别管,总之你记得,他是你叔叔,从现在起,就住在三楼,他不会在屋子中走动,你也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他在,连阿发也不许说,你明白了?’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父亲以那样严重的神情对我说过话,是以我立时就答应了。”

  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难道你一点不怀疑?”

  “当然曾怀疑过,”博新回答,“但是我对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三妻四妾,算不了甚么,我心中在想,那个‘叔叔’,大约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还年轻,这种情形,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再想下去!”

  我点了点头,事情在一开始,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博新作那样的猜度,自然很合理。

  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后,虽然我的心中时时存着怀疑,但是我却再也未曾见过他,那时,我的怀疑已转变为奇怪,何以这个人竟可以不下楼梯一步,而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竟也足不下楼,而且,还命人在三楼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

  当博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颇有惭愧之色。

  我自然知道他在惭愧甚么,他是在惭愧,当我上次向他查问那铁门何以不见了的时候,他赖得一乾二净,而且声势汹汹地将我赶了出去!

  但是,我却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没有多说甚么,博新又叹了一声:“至于我后来为甚么要否认那里有铁门,我慢慢讲下去,你自会明白的。”

  我点头道:“你自然是循序说下去的好,不会将事情弄乱。”

  博新道:“自那以后,有十来天,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故发生,我那时年轻,好动,也几乎将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亲忽然从内线电话中叫我上去,我来到了铁门口,开门给我上去的就是他——我的那位叔叔。

  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不见了,我一看到他那种严肃的神情,便知道有甚么严重的意外已经发生了!

  我当时立刻就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道:‘我闯祸了。’我很讨厌他那种完全将我当作自己人的神态,因为事实上我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我摔脱了他的手,道:‘爸在哪里?’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书房走去。

  他立时追了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伸手拦住了我,他背靠着书房的门:‘你先别进去!’我那时真有点发怒了,我大声道:‘这是甚么意思,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自然是你的家,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先要请你镇定些,当你看到你的父亲的时候,不要吃惊。’事实上,他那样说,已叫我够吃惊的了!

  试想,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叔叔’,忽然闯进了我的家来,神秘地住了十几天,忽然又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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