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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怪雨

  有关雨的记载很多,但那些记载都不是怪雨。例如天上忽然落下大量青蛙,或是小鱼,或是许多丝状物,那怎能叫怪雨呢?“雨”,必须是水滴,不是青蛙、小鱼或其他任何东西。自天上落下来的其他东西,各有专门名词,例如极薄的白色小冰片叫“雪”,大小不一的坚硬的冰块叫“雹”,唯有水滴,才叫雨。欣以,怪雨虽然怪,一定还是雨,不可能是其他!

  ***

  要是问:他和她是怎么分开的?

  当然是由于那场骤雨!所谓骤雨,就是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而且雨势一定十分大,好好的万里晴空,突然下起大雨来,那也真叫人够狼狈,在骤雨之中,自然也有许多平日不会发生的事发生,这种发生的事,也可以加上一个“骤”字,称之为骤然发生。

  当那场雨还未曾发生的时候,他和她正在郊游。他和她相识八年,经过了中学的后期和大学的四年,感情热络得是怎样认识的,怎样初恋的,都有点模糊不清了。

  他们是公认的情侣,他们所有的朋友、双方家长都已接受了他们是一双情侣的事实,也都承认他们将成为一对夫妻——关于这一点,他们自己更清楚,他们都属于生理正常的时代青年,若说在八年亲热的谈情说爱之中,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之余,还没有什么什么的话,那么两人之中,必有一个不正常,或者是两个都不正常了。而他们两个都是正常的,所以一切发展也都正常,而且顺理成章。

  她的脾气比较骄纵,那是由于她家庭环境好,又是独女,从小被当作凤凰一样地捧着,一蹙眉,一噘嘴,立刻就有人忙不迭地问情由,总要令之事事顺心,久而久之,自然就养成了极度的自我中心。他则性子随和,什么都无所谓,家庭环境普通,兄弟姐妹又多,自小惯于吃亏忍让,从来也不会和人家争吵半句,所以当有理无理,她大发脾气之际,他就是最佳的出气筒,不但不会争吵,而且还会百般相劝,直到佳人化嗔为喜方止。

  这种情形,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

  所以,也有人形容他们这一对,是“打风也打不掉”的。打风或者打不掉,可是,下雨,却能将他们这一对下散了。

  对了,事先说到,下那场骤雨的时候,他们正在郊游。郊游,自然是她的主意——新领了驾驶执照,父母又赠了一辆新车做生日礼物,当然要尽量郊游才行,而且车子的驾驶权在什么人的手中,车子驶向什么地点,自然也由不得他做主!

  那天到的地方之偏僻,事后他查地图也查不出,竟一直不知那是什么所在!

  (很怪?对了,这是“怪故事”,别忘了。)

  停了车之后,信步所至,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好几次提出该回去了,可是没有结果,眼看所经之处,越来越是荒僻,实在不是什么郊游胜地时,雨就开始下。

  雨一开始下就极大,大滴大滴的雨洒下来,他把身上所有一切可以遮雨的物件,全都拿来替她遮雨,两人一直向前奔着,当他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小屋子之际,简直忍不住要欢呼起来。

  小屋子有相当宽的屋檐,当他们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地往下流的时候,他赤着上身,长裤紧贴在身上,鞋子内全是水和泥浆,头发贴在脸上,往下直淌着雨水。她的情形比较好,因为他的衣服,都供她遮雨之用,自然身子也湿了一大半。她喘着气,把湿透了的他的外衣,抛在地上,跺着脚:“你为什么不早点要回去?”

  他苦笑,一面双手在上身摩擦着,一般人至少会说:“我至少提议了三次回去了!”可是他不会。一来他不惯争吵,二来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说了,她一样会跺脚,用更尖的声音责问:“你为什么不提四次、五次、六次?”

  她显得十分愤怒,足有三分钟之久,他耳中听到的全是对他的责备,他好脾气地笑着,劝她:“跳动一下身子,小心着凉!”

  就在这时,小屋子的门打开,他们一起回头去看,只见打开门的,是一个少妇,穿着乡下人穿着的普通衣服,用有点惊讶的神情,望着他们,那种神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是由于这少妇出奇的美丽,眼波荡漾之中,有着无穷的深邃,樱唇半张,像是要问不知多少问题,脸型如诗一样的和谐,肌肤莹白得令人不由自主想伸手去轻抚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叫了一声:在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出色的美人!

  她也怔了一怔,显然是由于那少妇的突然出现,而令她感到了意外,本来她不知道要大声责骂他什么的,也突然住了口。

  那少妇惊讶的神色并没有维持多久,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就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用十分柔和的声音问:“要不要进来避雨?”

  他上身没有衣服,样子又狼狈,可是那少妇的声音却使他感到无比的亲切,答应了一声,自然而然,要向屋中走去。可是他一步没有跨出,手背上就一阵痛,她正在用力拧他的手背,多年的经验使他知道,她不同意进屋去,于是他抱歉地向那少妇笑着:“不用了,谢谢你,雨小点,我们就离开!”

  那少妇也不勉强,十分甜媚她笑着,转过身去,柳腰款摆之际,眼波流转,玉指如葱,背影苗条得令人心醉,走进门,门也关上了,看得他有点魂不守舍。

  而她就开始压低了声音,不断说话:“怎么有那么难看的女人,住在这种乡下地方,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看她那双倒吊眼,简直和鬼差不多。她的嘴怎么啦?是抽筋?为什么不住在抖着口唇?声音更吓死人,是快断气了,那样有气无力,还是没有睡醒?这种身材,算是什么女人的身材,皮肤白得和殭尸一样——”

  听到这里,他忍不住说了一句:“殭尸的皮肤是白色的吗?”

  她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说是就是!你觉得她很好看,是不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不该说,但还是说了出来:“是!”

  声音更尖、更高,简直像利刺刺耳:“比我好看?她会比我好看?”

  他更知道不该说,可是还是说了出来,而且还说得十分详细:“好看多了!她的好看,已经不是你这种好看程度的人所能觉得好看的程度了!”

  话说得拗口之极,不是很容易懂,可是她还是立即懂了,她扬起手来,重重掴了他一下耳光,他感到无比轻松,哈哈大笑起来,她箭一般奔了开去,他没有追上去。

  雨很快就停了,他慢慢地走开了几步,停下,转过身来,望着小屋子的门,很想去敲敲门,请那美丽无比的少妇出来,讲几句话,能和那样的美丽异性,漫无目的地讲几句虽然没有作用的话,也必然是赏心乐事。

  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他又转过身,向来路走去,自然,到了停车的所在,车早开走了。

  后来,不知多少人来劝说,威迫利诱,软硬兼施,他光摇头,再也不要和她见面。

  他实在很想再去找那少妇,可是,那是什么地方,他根本不知道。

  他和她是怎么分手的?很多人好奇地问。

  就是为了那场雨——那是最简单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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