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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端纳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三年很快就过去,我的意思是——”端纳先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史保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提议,将大树入会一事,暂时搁置,等到三年之后,我学会了大树的语言,然后再作决定?”

  端纳道:“是的,你不需要生气,因为一株树——加入非人协会,无论如何,总是极大的例外,就算是海烈根先生在世,也一定会作详细考虑的。”

  史保忙道:“不,不,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突兀,你的提议很好,不过,我还有一个提议,希望各位能够接受。”

  每个人都点着头,史保道:“到三年以后,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总之,到了我和那株大树,能够互相交谈的时候,我们的年会,可不可以破例一次,到那株大树附近去举行?”

  范先生等五个会员互望着,端纳首先道:“我同意。”其余各人也纷纷道:“同意。”

  史保吁了一口气,神情十分满足地坐了下来,搓着手,道:“事实上,对于植物感情的尊重,中国人是世界之最,只不过中国人喜欢将一切事情神化,蒙上神秘的色彩而已。”

  史保的话,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这可能是由于每个人对于中国人和植物感情的关系这件事,没有太大的研究之故,但是每个人都是用心地听着。

  史保继续道:“中国人对于植物,尤其是对于年代久远的植物,都有着一份尊重的心理,他们认为,每一株古树,都有一个‘神’,树神,就是树的灵魂,树神能以人的形态,和人在梦中相会,与人交谈,这种传说和记载,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之中,十分之多。”

  史保的这一段话,倒引起不少反应,范先生首先道:“是的,很多这样的传说,而且,还有记载着一株大树和一家人的荣枯关系。”

  史保道:“范先生的知识真广,这种记载,的确很多,最具体的一则,是讲述一个女孩和一株橘树之间感情的极其动人的故事。记载这则故事的是一位清朝的山东人,蒲留仙先生,记载在他的名著‘聊斋志异’之中。”

  范先生点着头,显然他是知道那则故事的,但是其余各人,不免有疑惑的情色。

  史保道:“这则故事,我也可以背得出来,当然,我必须用中国话来背,请原谅,我的中国话,带有安徽口音。”

  各人都道:“不要紧,我们听得懂。”

  史保先生背的,是聊斋中第九卷中的一则,“橘树”:“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栽如指,摈弗受。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有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阁,朝夕护之,唯恐伤。刘任将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去,女抱树娇啼,家人诓之曰: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

  史保先生背到这里,停了一停,仍然用带着浓重安徽口音的中国话说道:“请各位都注意这一段,这位小姑娘和那株橘树之间的感情,是何等真挚动人,任何人如果能对植物付出这样的感情,植物一定会知道的,再进一步,就可以使人和植物之间,有感情的沟通。”

  端纳先生道:“你快背下去。”

  端纳先生也用中国话说,事实上,他说的是上海话,他显然对这则记载感到极大兴趣。

  史保停了一停,才又道:“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实则树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间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改,第四年憔悴无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史保背完了这段记载之后,大客厅中,沉静了好一会,史保才道:“这则记载之中,最值得注意之处,是橘树似乎有预知的能力,当它知道庄夫人又要与它分别,它就开始憔悴起来,这种预知的能力,是不是植物独有的一种能力呢?我相信在若干年之后,我一定可以有初步的答案了。”

  各人都吁了一口气,范先生道:“真是极动人的记载,不过,蒲先生好像夸张了一点,就算经过了十几年,橘树也不会长到‘十围’那样粗的。”

  史保摇头道:“范先生,你太武断了。”

  范先生笑了起来。道:“怎么?你不见得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株橘树吧?”

  史保笑而不答,笑得很神秘,自满。

  范先生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了。”

  史保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是的,各位请想想,我既然知道有这样的记载,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到过兴化县,那是一个好地方,中国人有一句话:‘到了扬州不想家,到了兴化心开放’来形容它,我找到了已辟改成了一条巷子的旧令署,不过那株橘树,早已经枯死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枯树头,的确相当粗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橘树。”

  范先生道:“有十围?”

  史保道:“中国人的记载,总是十分笼统的,所谓‘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一个人的双臂合抱,叫一围,又一种说法,是说双手,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所得的距离,是一围,我比较同意后一个说法,因为不但是树,中国传记载中的英雄好汉也往往有‘腰粗十围’的,那似乎更不可想象了,是不?”

  范先生,表示同意,端纳先生道:“太有趣了,我要好好地看看中国的笔记小说。”

  范先生忙道:“我还记得,也是清朝的一位袁先生,在他的‘孔夫子不说’那一本书中,也有一则记载,是提及一株大树的。”

  史保笑了起来,道:“是的——”他改用中国语,道:“是‘子不语’,袁枚所著的,他所记载的那株大树是楠树,在贵州,有人要去砍伐它,它的‘神’乞免,说另有三株较小的,其中两株性格比较柔顺,可以受砍,另外一株,性格十分倔强——各位注意,树而有性格,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早记载。结果,三株树都被砍了下来,但是在运输途中,性格倔强的那一株沉下了江中,‘万夫绁之不起’,连被砍了下来后仍然有宁死不屈的气概。”

  端纳先生站了起来,道:“那真是我以前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从今以后,我也要注意这些。”

  各人都感叹了一会,总管走了进来,端纳先生扬起了双手,道:“各位,明天我要推荐一位奇人入会,我想,他明天会到这里了。”

  各人望着端纳先生,并没有人发出什么问题,因为明天就可以知道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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