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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刚才两只脚,已经有一只半进了鬼门关,这时,忽然又逃出生天,心情之轻松,难以形容,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真想仰天大笑。

  可是他手触处,脸上却传来了像刀割一样的剧痛,那又令得他笑不出来。

  不但是脸上被手摸到的地方像刀割一样的痛,当他一跨步,想骑上骆驼去的时候,全身每一处地方,也都像是被刀割一样地痛,令得他这个大豪,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可怕的嗥叫声来。

  干裂的皮肤,本来是麻木了,连痛都感觉不到的,这时,痛的感觉才回来。

  他伸手按住了骆驼的头,痛得除了大口喘气之外,甚么也不能做,根本不能动。

  那年轻女人显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在这里,斐思庆陡然叫了起来,神情恐怖之极:“不!不要留我在这里,我不怕,再痛,我也要赶快离开沙漠。”

  他一咬牙,就上了骆驼,骆驼一欠身站了起来,那一下颤动,又令得他发生了一下嗥叫声——在那一剎间,他以为自己的身子已碎成了几百块了!

  可是,他毕竟不是普通人,虽然痛得面上的肌肉歪曲,使他脸上的皮肤又多了一些裂痕,可是他在坐定了之后,还是自然而然,挺直了身子,尽管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坐在骆驼上,还是有一定的气势。

  那年轻女人也上了骆驼,身手十分敏捷,她又发出了一下口哨声,骆驼向前走去,斐思庆咬紧牙关,尽管痛楚一直没有减轻,可是他非但不嗥叫,而且连哼也未曾再哼过一下。

  那年轻女人骑着骆驼,走在前面,他紧跟着,还有一匹骆驼在最后面。裴思庆留意到是在向南走,他好几次哑着声音问:“我们到哪里去?”

  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他听不懂的话,那使他明白,他和那年轻女人之间,无法用言语沟通。

  那年轻女人一直在回头看他,她的眼珠十分浅,所以甚么颜色,都能在她的眼珠之中反映出来,蓝天白云的时候,她眼珠是蓝色的,当夕阳西下时分,她的眼珠之中,竟然是一片艳红,奇妙无匹。

  裴思庆知道自己获救了,他想到是:自己所发的毒誓,竟然没有应验。

  他绝不愿意再去想那件事,可是,毒誓没有应验,他并没有饿死、渴死在沙漠中,这件事,却给他一种异样的喜悦。

  那种喜悦,超过了作奸犯科的人逃脱了法律的惩处——他逃脱的是神明的控制力量。他作了这样的坏事,竟然不必应誓。

  他甚至进一步想:自己是不是根本没做甚么坏事,所以才会使得毒誓不应验呢?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张口要笑,可是却又是一阵剧痛,但是那并不能阻止他在心中大笑。

  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开怀的一次大笑。他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就算他怎么强迫自己忘掉它,总是有一个阴影梗在心头,就像是喉咙里哽了一根鱼骨头一样,并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再存在。

  而现在,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都不死在沙漠之中,可知那毒誓是根本不存在的了!

  毒誓既然不存在,杀一个人有甚么了不起?

  裴思庆这时候,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因为他看到,前面那年轻女人回头向他看来的时候,双眼之中,有惊讶的神色。

  这时,晚霞漫天,沙漠之上,十分平静,突然之间,裴思庆看到了一个奇景。

  他看到了一道相当深的深沟。

  在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道深沟,都不足为奇,唯独在沙漠上看到了深沟,才是奇谈。

  沙子是流动的,像水一样,一定是由高处向低处流去,所以,沙漠中不可能有深沟——一有,流动的沙子就会将它填满了!

  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又确然是一道深沟,不但是,而且,骆驼已经走进了深沟之中,深沟斜斜伸向下,沟很狭窄,走在沟中,向两边看去,可以看到两壁的沙,都在向上动,竟然在地下有一股力量,把沙子喷向上,逼住了不让沙子填进沟中来。

  裴思庆看得目瞪口呆,那年轻女人转过头来,向他大声说话,像是在向他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可是,裴思庆却听不懂。

  深沟越来越深,裴思庆又问了几次,究竟是到甚么地方去,可是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裴思庆虽然从鬼门关中跳了出来,可是身子仍然虚弱之极,他开始要支持不住了,他紧紧抓住了缰绳,使自己不跌下来,可是眼前仍然阵阵发黑。

  他想求助,可是还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又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倒十分享受这种情形,因为不少布满全身的痛楚,也不那么明显,像是渐渐在远去。

  等到他又有了知觉的时候,他所感到的,当然是遍体的清凉。

  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舒服之极,像是在长安的华宅之中,虽当盛暑,可是柔娘却用才从深井吊打上来的井水,替他在淋浴一样。

  一时之间,他想不起自己是在甚么地方,因为这种舒服的感觉,和生死一线的挣扎,相差实在太远了!

  他知道自己在快死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可怕地裂开,而且裂缝极深,在裂缝中渗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种浅黄色的水。

  这时,那种丝丝的凉意,都正从皮肤的裂缝之中,渗进他的身体之内,使他感到无比的舒适。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所以他不敢睁开眼来,惟恐一睁开眼,梦醒了,他会依然在沙漠之中挣扎。

  他利用这个时间,把一切又迅速想了一遍,直到他肯定,从那场暴风带来灾难之后,他终于获救,并没有应了昔年所罚的毒誓,他也记起了自己曾在骆驼的背上,所发出的那一阵狂笑,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睁开眼来时,就听得一个相当沙哑,听来很古怪的声音,操着长安口音在说:“你醒了?你真是运气好,听说,在发现你的时候,食尸鹰的喙离你的头顶,不到一尺?”

  猝然之间,听到了这一番话,裴思庆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他还未曾睁开眼来,泪水已疾涌而出。他是响当当的好汉,本来是不作兴流泪的,可是这时,他完全不能控制。

  他根本不知道说话的是甚么人,可是那几句话钻入了他的耳中,所产生的感觉是极度的亲切,而那种亲切,使得鼻子发酸,也令得泪水泉涌。

  他睁开眼来,虽然泪水令得他视线模糊,可是他还是看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形象十分怪的怪人,一脸皱纹,可是身形又矮小得出奇,当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一个侏儒——一个天生比常人矮上许多的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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