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31)_倪匡

三一

　　§请柬

　　请柬也能怪吗？想来想去，都不能，因为请柬是十分正常的一种东西，无从怪起。但毕竟还是有了“请柬”这个怪故事，那有可能不是想出来，而是真有这种事发生过。至于是不是一定真实发生过那种事，却又照例不可追究，因为怪故事，总是无法寻根究柢的，要不然，也就不成其为怪事了！

　　他收到那张“请柬”的情形，十分特别，绝非一般接到请柬的情形。豪华的、宽敞的酒店大堂的一边，是一个咖啡座。那是城里时髦男女爱去的所在之一，不但由于这地方情调好、够气派，而且也由于所供应的食物和饮料都十分够水平，加上一眼看出去，城市风光尽在眼前，自然而然就成了热门的约会、休憩的场所。

　　他约了新认识不久的女朋友——一个新入行的美女，他的同行，在这里相会。他先到，估计至少还要等候半小时，她才能来，他就先要了一杯啤酒，僈吞吞地喝着，把各种果仁，也用僈动作放进口中。他知道有不少眼光在留意他，都是异性的眼光。女人看男人，和男人看女人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看法。有的肆无忌惮，有的闪闪烁烁，有的装成毫不在意，目光看似无意中扫过来。他很习惯，对于各种各样异性射向他的眼光，他都十分习惯，因为他有吸引异性目光的条件，高大英俊，又在娱乐界有一定的知名度，而且也有适可而止的风流行径和并非太过分的绯闻，像他那样的人，出现在公众场合，若是没有人向之注目，那才是怪事了！

　　他照例也回视所有异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心中却有时笑得肠子都会打结，像现在，一个早已过了中年但还把自己当作少女的女人，正注视着他，甚至还在向他眨眼睛！那女人体重比标准超过十五公斤，他不原谅女人的肥胖，认为女人肥胖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懒。

　　他低下头喝酒，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从他的身边走过。这里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人走过身边并不出奇，奇怪的是，这人走过之际，非但飘过一阵幽香，而且飘下了一张纸张。那是一片圆形的纸，就是用来垫咖啡杯的，恰好飘落在他的面前。他也立时看到了纸上写着最简单的邀请词，使这片杯垫纸成为一张奇怪的“请柬”。纸片上写着“一六一六”四个数字，有一个箭嘴，指向上，还有一个字：来，再加上一个“？”号。

　　他觉得有趣，微笑着，抬起头来，留下一股幽香和纸片的人已走出了五、六步，他看到了她的背影，微笑消失，变成了讶异。当他看到了请柬而微笑的时候，他觉得好笑，是以为那只不过是甚么恶作剧，或是哪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在异想天开了。可是当他看到了那颀长、窈窕的背影，黑色的丝质衣服衬托出来的美妙动人的背影，和裙下白皙修长的双腿时，他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那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美女！而且毫无疑问，那美女一定相当富有，他认得出看来像是不经意地挂在她肩上的那种皮包的价值。当然，还有那一只按在皮包上的手，手指上所戴的那枚红得要把人眼睛烧得生疼的红宝石戒指，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饰物。

　　他迅速地转着念。箭嘴指向上，又有数字，当然是楼上的房间的号数。他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她径自走向电梯，当她在等电梯时，他看到了她的侧面，胸脯高耸，令他几乎要吹口哨。可是却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垂下的长发，恰好遮住了一边脸。然后，他呆着看她走进了电梯。他继续迅速转念：问号有挑战的意味，怕自己不敢去？照说，没有甚么好顾忌的，看这女人的饰物，她不为金钱，当然是自己的外型吸引了她，可是她的外型，又何尝不吸引人？

　　他把那片纸不经意地折着，还在想：要是上去，那就得使原来的约会失约，那不要紧，可以解释，最多就此完结。上去，那美人儿，多半是外地来的，不会有甚么麻烦，可以各奔东西的，也可以继续来往，别的男人……要是她房间中有别的男人，她怎么向自己发出请柬？敲诈勒索？哈哈，光棍一条，绝无损失，反倒可以增加知名度！

　　他迅速的思索有了决定，他站起来，在原来约会的对象还未曾来到之前，就放下了一张钞票，侍者自然也认识他，看着他离去，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仍然相当小心，先到了电话机前，打了“一六一六”号码的电话，在有人接听之后，他听到的是一个十分甜腻的声音，他问得十分技巧：“我觉得我自己得到了邀请……”这是多么好的词令，他自己对自己也感到满意。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个字，可是那声音，那语调，却足以令他酥麻：“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放下电话，他进了电梯。

　　这时，侍者正收拾他离开的那张桌子，看到了那写着字的纸片，侍者有点不明白是甚么意思，拿起来看了看，也就在这时，他约的女朋友到了，正好问那侍者有没有见到他？侍者道：“啊，才走……，没有留意上哪儿去，人多，不好意思，就是这个位置，要不要……先坐下来……等一等？”

　　她有点恼怒，不过迟到了十五分钟而已，就不肯等？或许另外有事吧！她一面想着，一面不经意地和几处熟人点着头，坐了下来，点了饮料。她只准备等十分钟，至多十分钟，多等，各方面射来的眼光会令人受不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城中又略有名气，一个人坐在咖啡座上等异性，这是许多件没有面子的事情中的一件。

　　侍者离开的时候，那写有字句的纸片也被收走了，自然没有人留意。她要的饮料送来了，她慢慢地喝着，看着时间已过去了八、九分钟，当她的恼怒程度逐渐提高的时候，她觉出有人经过她的身边。咖啡座人来人往，有人经过不足为怪，奇怪的是，这人经过时，有一小片纸片落了下来，拾好落在她的面前，那圆形的纸片就是用来垫杯子的纸垫，上面还写着字。四个数字：“一六一六”、一个向上的箭嘴、一个“来”字，和一个“？”号。

　　她陡然脸红了起来，谁在向她作那么大胆的挑逗，这，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她女性的敏感立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迅速用杯子把纸垫遮住，抬起头来，看到留下纸片的人，已走出了五、六步，那是高大挺拔的背影，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只漆黑铮亮的鳄鱼皮公文包上，停在手腕上那连表炼上也镂满了钻石的手表上，停留在手指上巨大的、闪烁的钻石戒指上。

　　她心狂跳起来，在她丰满的胸脯之下，心跳加剧，不容易有人看得出。她迅速思索着，连喉咙都干得有点发烧。虽然她没有这么直接接到过那样的邀请，但是那分明是外地来的豪富，应不应该错过这机会呢？她看到那高大的背影走进了电梯。她放下了一张钞票，站起身来，也走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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