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26)_倪匡

二六

　　§镜子

　　A：物理学上的问题之一：要使一个人在镜子中照到他的全身，这面镜子的高度，至少应该是这个人高度的几分之几？问题之二：为什么镜子中所反映的景象，左右调转而不上下颠倒？

　　B：中国古老传说，睡觉的时候，最好不要有镜子对着。为什么，不知道，总之不要就是。

　　C：基督教的圣经上说：现在你仍如同在镜子中看东西，模糊不清，将来就清楚了。

　　从小，他就喜欢做一桩旁人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情。虽然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害处。可是他小时候却也因之捱了不少大人的训斥——大人总喜欢训斥孩子，不然显不出他们已然长大了的权威。

　　他喜欢做的那件事，是把两面镜子镜面对着镜面放着，然后，他从最适宜的角度，向任何一面镜子的镜面凝视着。谁都知道，这样的情形下，看出去，是可以在这面镜子中看到另一面镜子，又再从另一面镜子中看到这面镜子，再又从另一面镜子中的这一面镜子中看到另一面镜子……所看到的镜子，自然一面比一面更小，直到看不清为止。有趣的是，看不清了，并不表示这种现象不存在了，这种现象，在理论上来说，是永远没有止尽的，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地反映下去，可以到无数、无穷、无尽……所以，这种现象能吸引他在两面镜子之间，一坐就是好久，看自己化为无数，看在镜中出现的所有的一切都无穷无尽。

　　小时候，他喜欢这样做，但总是不能尽兴。（小时候做自己喜爱做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兴的，因为小孩要受大人管教。）他至多弄两面半大不小的镜子来，相对放着，伸一只手，或是伸头，摆在镜子的中问。

　　中学，学到了物理，有一道算题令他极感兴趣：要照出一个人的全身，镜子和身高的比例至少要怎样？计算的结果是一比二，也就是说，有身高一半高度的镜子，就可以使照镜子的人看到自己的全身了。一直到他离开了学校，离开了父母，有了职业，也有了自己的住所。他才能畅着怀去买镜子，岂止是身高一半高度的镜子而已。他在他那个小小的居住单位之中，所有能装上镜子的地方，都装上了镜子。装镜子的工人一面装着镜子，一面笑容有点古怪地望着他：“先生，这样的……屋子，嘻嘻，当然……一定……自然……嘿嘿……十分过瘾了！”

　　装镜工人吞吐的语气和暧昧的神态，也不会令他有甚么特别的感觉，他只是支吾以对，他的朋友、同事来到他的住所之后，在背后对他的评语大都是：“神经病！”因为他这种爱好不是很普遍，不普遍，就会叫人以为有神经病，这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他有好几个谈得来的女朋友，可是每一个到过他的住所一次之后，就拒绝再和他来往，一个爽快又大胆的女孩子对人说：“真受不了，一进去，一个人变成了几百个，和他接个吻就像是被几百个男人轮着来一样，要是做爱，岂不是有被轮奸的感觉？”他年轻有为，升职极快，前途无限，可就是那满是镜子的住所，耽误了他对异性的追求。

　　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在镜子和异性之间，任他选择，他宁愿选择镜子，他曾对知心朋友说过他的感受：“在四周上下全是镜子的环境之中。真是赏心乐事，不论向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看到自己——你走在马路上，会不会有忽然人人都存在，自己突然消失的感觉？你在办公室中，会不会有人人都在忙碌，你自己已被人遗忘的感觉？那种感觉多么可怕！可是在我那屋子里就不会，你永远看得见自己，可以确定你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令人心里再踏实不过的感觉！无数个自己！那么多，无穷无尽，我，我，我！”

　　他讲得兴奋的时候，会胀红脸，挥着手，听过他讲这种话的人很多，少数评论是：太深奥了，听不懂。一般评论还是那三个字：神经病！和他有同样兴趣的人并不多，所以他也变得越来越孤独。直到那一天，为了庆祝他再次升职的酒会。他在众人的敬贺之下喝了不少酒，端着一杯酒站在一根镶了镜子的柱子前，看着镜子，他模糊的视线，先令他看到：在他的身后，有一团色彩在渐渐移近，近到了可以闻到色彩发出的香味和体温。然后，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一直听说，你喜欢镜子！”他向着镜子笑了笑，这时他已看清，镜子中一大团缤纷的色彩，是她的衣服、头发和脸面。她的化妆相当夸张和现代，叫人很难猜想她原来的面目是怎样的。她的体态很丰腴，这令绚丽的色彩取得更好的效果，她皮肤光滑白皙，以她这样的年纪，保养得很不错了：他不知她确实的年纪，但知道她比自己大，也知道她在商场上略有名气，手段高强，自己升职之后，业务方面，可能和她有接触。

　　他呷着酒，向镜中的她作了一个亲吻的动作，才答：“是，我喜欢镜子。”她的眉毛向上扬：“因为当你不敢去吻一个真正女人的时候，可以吻镜子？”他陡然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眼光中有赤裸裸的挑逗，比她刚才的言语还甚。他有点恶狠狠地道：“当然不是！”她有着显然不相信的神情，他陡然伸手，抓住了她丰腴的手臂，在她的耳际，压低了声音，听来像是在闷吼：“敢到我那里去？”她回答的是媚笑。成熟女性的媚笑，如果运用得佮到好处，能令异性血脉贲张！他继续喝着酒，她看来也像喝了不少，他们离开时，并没有引起甚么注意，在停车场中，有人看到他和她上了她的车子，因为她的车子比较好。

　　他住所的大厦看门人看到他们下车，登楼。没有人看到他们进入他那满是镜子的住所。大厦电梯出口的大堂不是时时有人的。可是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停车场是他们最后叫人看到的地方，两个人就此消失不见了，第三天，警方破门而入，住所的门是由内闩住的，住所中相当乱，可是从地上（也铺着镜子）全是垫子、全是脱下来的外衣和内衣来看，这种乱是由一对迫不及待的男女所造成的。对满是镜子的装修，进来的人无不啧啧称奇，失踪的调查工作一直在进行，也没有人想到他们的失踪和镜子有甚么关系，他们的失踪在警方档案中，列为最离奇的失踪案。

　　一直到一年多之后，租约期满，业主收回了住所。第一件事，就是拆除所有的镜子。拆镜子的工人，就是当日装镜子的那个工人。当他拆到最后一块镶在一个墙角上的镜子时，突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怪叫声，另外两个工人和厅堂上等电梯的一个住客都听到，那工人一面叫，一面手一松，把那块镜子打碎了。人家问他为甚么怪叫，他不肯说。又过了好久，有一次在酒后他才说：“镜子里有活春宫，你们见过没有？那女人好胖，一身白肉，肥得直颤！”当然没有人相信他，都当他在说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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