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24)_倪匡

二四

　　§风

　　风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种现象：空气流动而成风，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事。空气流动有快有慢，风也就有大有小，风大起来，毁屋拆桥，所向无敌，人畜死伤。灾害巨大。风小的时候，轻风拂面，也就和情人的吻差不多。风本来就是一种很怪的现象，更何况另有一种怪风……

　　一个村民领着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走进村子来的时候，神情又讶异又好笑：“要听他讲故事？还准备付他钱？哈哈，有人肯听他讲故事，他要是有钱的话，倒贴都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神情充满了好奇和盼望，一径向这个偏僻的小村中走着。的确，如果他有钱，又如果有人肯听他讲的故事，他绝对肯出钱让人来听他的故事。他爱讲有关他自己和一阵怪风的故事。

　　当他才搬进这个村子来的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生活十分潦倒，村尽头有一间半塌的屋子，他就在那间屋子中住了下来，每天搬了一张半新不旧的藤椅，坐在门口的一株树下，招呼在他身边经过的人，听他讲他的故事。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住的屋子几乎变成全塌了，那张藤椅也破败不堪，而他仍然坐在上面，一见有人经过，就要叫住人，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村中人上上下下，每个人至少听了十遍以上。所以就算是最爱听故事的小孩子，也宁可绕点远路，尽量不在他的面前经过。

　　然而，他的故事居然也有人转述，渐渐传了开去，今天来的三个人，是代表了一家杂志社的，这家杂志社出版一份专门讲述怪异事实的杂志，每一篇都不是道听涂说，而是要经历者的亲身叙述。所以找到了这个村子，找到了他，一见面，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似乎每一条皱纹之中，都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愁苦和不如意，三人中的一个摄影记者立时就喜出望外，请他把藤椅挪到阳光下，以便通过摄影机，把他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清晰地捕捉下来。

　　当来人表明了来意之后，他灰败的脸皮居然有了几分久已不见的生气，连声答应着，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的故事：“事情应该从我十六岁那年说起，那年我中学毕业，成绩极好，虽然家境不好，可是校长竭力鼓励我继续升学，要是能考上本地唯一的大学，那真是前途灿烂，如锦上添花了！

　　毕业后有假期，几个好朋友去远足，看到有人在烧纸钱，纸钱烧成了灰，白惨惨的纸灰，忽然吹起一阵旋风，卷得纸灰滴溜溜地乱打转，很奇怪，凡是烧了纸钱或甚么，总会有这样的旋风出现，像是想把纸灰卷上天，又像是想把纸灰送入地。于是，就有古老的传说，说那是孤魂野鬼所化的，是来抢夺纸钱来了，在这时候，人自然最好不要去犯鬼……我知道这种传说，但自然也不信这个传说，所以一看到旋风起，纸灰舞，我非但不逃开，在其他同学的尖叫声中跳进了旋风之中，高呼大叫了一番，以表示自己的大胆。结果，什么问题也没有，足证古老传说的无稽，旋风的出现自然是由于纸钱燃烧时，形成了空气特殊的流动所造成的。

　　一个多月后，大学的入学考试举行，以我的学业成绩而论，十拿九稳，不管是医枓法律建筑，随便我拣，试题卷一到眼前，我几乎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那么浅的题目，居然试场里还有人在愁眉苦脸！可是，当我一拿起笔来，要在试卷上迅速地写下答案之际，我手中的笔……却只是打着转……除了画出……许多大小不同的圆圈外，甚么字也写不出来，我不断画着圆圈，把试卷都划破了，当监考老师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再画下去的时候，我大叫：我懂，这些题目我全答得出，让我口试！让我口试！当然，没有人让我口试。大学是进不去了。以后，也没有异状，就是在最紧要关头，我手中的笔只会打转，像旋风一样打转。

　　打击自然很大，可是年纪轻，怕甚么？进不了最高学府，就进社会大学，我去投考公务员，那是距今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要是我能当上公务员，从最低级的文员做起，不得了，和我同年进去的人早已退休了，个个都是甚么长，还有不知多少各种头衔，成了名流！

　　问我为甚么没有当上公务员？嘿嘿，甚么都通过了，最后一关，是面试，主试官我印象极好，正要在我的卷子上写好的评语时……不是，不是他的笔打圈，而是我的身子，忽然完全无从控制地打起转来，像是陀螺一样，不断转着，为了停止转动，我双手不住挥动，可是没有用，反倒把主试官和进来的人，打得东倒西歪，我……自知不成了……是一再打着转，一面……逃出去的。公务员自然也当不成了……

　　总不成饿死人不成？有人劝我，我得罪了野鬼，要我向野鬼赔罪，我就是不信，不去，耗上了，看能把我怎么样？到现在为止，野鬼也没能把我的魂勾了去，呸！我不相信有鬼！根本不相信！后来怎样？嘿嘿，到处找工作，每次有好一点的机会，都会莫名其妙……被我自的怪动作破坏，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真正穷极无聊时，还……卖过白粉……那次，哈哈……那阵怪风倒帮了我，警察也抓住了我，又在我身上搜出了……证据，可是忽然”阵风来，把……证据吹得无影无踪。虽然一样被抓上法庭去，可是没有了证据，自然当庭释放。

　　我也开过巴士，好好地开着，车子前面卷起了黑漆漆的风，还没来得及着亮车头灯。车子就钟上了山边，幸亏没有甚么乘客受伤……我做过……不知做过多少事……没有一件做得长久，总是在看着有希望的时候……就倒了楣……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可是要我相信那就是因为当年我在一阵旋风中手舞足蹈过，我还是不信！”

　　他的故事，告一段落，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种异常的执拗。三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伯，宁何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他“哼”地一声，“废话！我是倒霉，可是我这几年来，倒也看透了世情，哈哈，世上有甚么人是不倒霉的？眼前的风光再好，只要他心里不知足，也一样倒霉，当了皇帝，还想做神仙，做不成神仙，不是一样倒霉？”

　　三个来访者觉得有点话不投机了，其中的一个拿出了一迭钞票来：“老伯，多谢你接受访问，又让我们拍照，人的命运是很难说的，有的人一直一帆风顺，有的人一生坎坷不堪，老伯你身体健朗，已经很好了，对了，请问当年你看到有人烧纸钱，是在那里？”他一面十分高兴地接过钱来，一面道：“就在这里，就是我现在坐着的地方！”他说着，喜孜孜地想数钱，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旋风卷起，把他手中的那迭钞票卷得向半空之中飞了起来，每一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十来张钞票越飞越莴，被那阵旋风吹到了再也找不回来的地方去了。他，双手摊着，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木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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