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7)_倪匡

七

　　§赌局

　　一般来说，太平盛世，怪事较少，乱世，怪事较多。是不是怪事在冥冥之中，也受着不知什么力量的主宰呢？任何事的发生，总是有前因后果的，弄不明白因果的，就成为怪事了。怪事，有时对遇到怪事的人，可以是极好的！

　　战争（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快结束的时候。大抵是整个战争过程之中最悲惨的时候了。尤其是在被敌军占领的地方，悲惨更甚。垂败的敌军，做灭亡前的挣扎，行为自然也就格外疯狂，日本占领军即使在最文明的时候，也行为如同禽兽，何况这时面临失败的疯狂！

　　一入夜，城市几乎成了死市，不时传来的车声，全是军车，就算是一些民族败类，平日和日本人打交道打得相当密的汉奸，也都开始躲在家里，收听重庆方面的广播，又在替自己准备后路了。

　　他在那时，还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在若干年之后回想起来，他实在想不起，那一个晚上他是为甚么离家外出的，几乎一点原因也没有，在大人的一再禁止之下，他居然偷出了家去，为了甚么？似乎就是为了要有那件怪遇！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离开的时候，竟然会没有惊醒其他的人，那种旧木楼，任何人走一步，整幢楼房就像是会发抖一样，而且，连地上都挤满了人，开门的时候。门口又有一个铃，会发出铮然的声音。只要惊醒了几个人，一定会阻止他出去，因为外面时势不太平，日本宪兵随时在抓人，抓得红了眼睛，抓到了人就打，打死了就向荒山野地扔。少年人虽然胆大，可是听到了这种事也不免害怕，可是不知道为甚么，他就是在那天午夜悄悄离开了住所。他的本意，只是要离开一个密封的房子，去透一口气，少年人好动，而且饥饿又特别令人想出去走动一下，反正睡不着！

　　从狭窄的楼梯口出来，外面是一条相当倾斜的街道，顺着街道走下去，可以直通到城市的心脏地区，他犹豫了一下：是向前走呢？还是向后走？他决定向前走，为甚么他会有这个决定，他也讲不出来，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过了几条马路，路上静得出奇。正当他实在无聊，想要回去时，一阵车声传了过来，他看到卡车车头的灯直射过来，经验告诉他，那是日军的军车，自然是少碰上为妙，所以他立时向后退，在他身后是一道虚掩着的铁门。在那时，他为了躲避，也顾不得那道铁门通向何处，缩着身子进了门，从门缝中张望着，看到三辆载满日军的卡车驶了过去，街道上遂又恢复了寂静，他才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去。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得有一阵像是好些人发出来的嘻笑声和叹息声，他回头一看，看到后面是一道通向一个地窖的楼梯，十分黑暗，人声就从下面传了上来。他心中暗想：一定是有人在聚赌。他如果突然出现的话，说不定可以向赢钱的人讨点彩头！

　　他咂着嘴，满怀希望，摸着黑，向那楼梯走了下去，楼梯出乎意料之外的长，又一片漆黑。走到一半，他几乎想放弃了。可是下面一阵一阵的人声传上来，越听越像是人在赌钱，这又给他莫大的诱惑，所以他继续向下面走着。终于，他看到了昏黄的灯光。他自然知道，聚赌，日本军队是要抓的，不过这地窖那么隐蔽，只怕日本人也难以发现。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门关着，但门上有一个小方孔，他来到门前，从那孔中向内张望，只见里面灯光昏暗，烟雾弥漫，人倒不少，可是都看不很清楚，看起来，只见人影幢幢，十分怪异。不过那些人的姿态倒说明了他们正在聚赌，他也听到了骰子在碗内滚动的声音，有人笑着，有人叹息着，嚷成一片。

　　他推了推门，门居然没有锁，也没有甚么人来盘问，他闪身走了进去。约莫有十多个人。正在或蹲或坐的赌着骰子，他们使用的筹码十分特别，烟雾弥漫，令他的眼睛有点刺痛。他也不是十分看得清，正当他想挤近一点去看看的时候，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面有讶异之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人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忸怩地回答：“我听到有人声……又见到有灯光……所以就进来了！”那人神情更讶异。这时，其余的人也一起静下来，向他望过来。

　　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他不禁有点不安，那首先发现他的人笑道：“他既然来了，就让他也参加吧！”另外一个人笑道：“自然。喂，小伙子，你会玩吗？大上大落，可不容易！”他本来不想参加，可是又觉得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他，少年人脾气好强，他走过去一步：“我会玩，我参加！”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答应的，因为他身边根本没有钱，可是一参加，他就和那些人一样，玩得兴高采烈，原来那些人看起来虽然是成年人，可是并不是真正在赌钱，只是在玩小孩子才玩的游戏——他们的赌注，都是随口讲出来的，庄家摇着碗的时候，大家落注，都只凭口讲，甚么“九九金十万两”、“白银两公吨”，那是他听得懂的，还有一些赌注，他却听不懂。

　　轮到他，他不知说甚么才好，胀红了脸，那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在耳边道：“你可以先看一看，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赌注，看他们的赌注，是输是赢！”他突然之间有所领悟，这一铺，他不是很记得住，但是以后的三、四十铺，每一铺，甚么人下了甚么注，赢了，甚么人下了甚么注，输了，他全部记得非常清楚。他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才叫嚷着：“够了！够了！明天再来过！”那些人没有下逐客令，但他自己先行离开，到了外面时，已是晨雾缭绕了。

　　那天晚上的事，他虽然一直记得十分清楚，可是对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甚么影响，他的生活十分普通，十多年过去，城市面貌已大不相同，他也不过是几百万人中的一份子而已。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看到了一本财经年鉴之类的刊物，随手一翻，上面那些财经大亨的照片，使他大吃一惊：全是那天晚上的赌客！他还可以清楚记得他们的赌注，也记得他们的输赢！他急急地看着内文，内文介绍了过去一年，这些财经大亨在投资上的得失，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和他记忆中的第一铺赌局，完全一样！

　　他心头狂跳！是不是每一铺赌局都代表着一年呢？他是早已预知了赌局的结果的！他考虑了一夜，把那天晚上的一切又源源本本想了一遍，取出了银行中小量的存款，开始了他的“赌局”。五十多年之后，他变成了甚么样的巨富，可想而知，人人称他为“商界奇才”，却没有人知道他是早已知道结局的。当然了，到了该散的时候。他也就不会再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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