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丹尼尔·凯斯 >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 上页 下页
五三


  “真不简单啊!”我一边点头赞美,一边往那个方向看。

  温斯洛也跟着点头回答:“年纪较大的那个叫杰瑞,另外一个是达斯迪。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正巧没人照顾他们时,他们有时候会自己想办法互相帮助,寻求人际接触和感情交流。”

  前往学校的途中,经过另一栋“别苑”时,里面传来了一阵悲泣声,然后紧跟着发出哀号声,随后又有一阵两、三个人跟着此起彼落鼓、哀号的凄鸣声。我转头一看,发现窗上都装有铁条。

  此时,温斯洛脸上出现了那天早上第一次不安的表情。他忙着跟我解释说,那是特别看护区,住在里面的都是有情绪困扰的弱智者,他们一有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或别人,因此将他们收容在K别苑里,随时拘禁他们。

  “这里住的都是有情绪障碍的弱智者?他们不是应该被收留在精神病院里吗?”

  “没错,但因为他们实在很难管理,所以就被送到这儿来。”他回答:“其中有一些濒临情绪崩溃的,是被送到这里一阵子之后才整个瓦解下来的。另外有些是被法院裁决送到这里来,其实我们根本没那么多的空间可以容纳他们。不过,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任何机构都没有足够的空间。您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进来这里吗?一千四百名,但到年底时,我们却仅能再收容二十五到三十名之间。”

  “那现在这一千四百名病患都安顿在哪里呢?”

  “还待在家里,或是流落在外,等着其他机构收容。我们这里的空间问题没一般医院那么严重,病患被送进来之后,通常可以在这儿终其一生。”

  后来,我们继续走到学校大楼参观。这是一栋新完成、混合了玻璃与水泥的建筑物,窗户上有大幅的彩绘图案。进到这儿,我脑子不禁开始想像自己变成病患走过回廊的情景。我仿佛看见自己挤在由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人群中,等着进入教室。或许,以后我也会成为这些坐着轮椅互相推挤的男孩中的一员,或是像那个牵着小男孩的大男孩一样,或是用双臂安抚年纪较小的男孩一样。

  参观到工艺教室时,我们看到里面的老师正在指导一群年纪较大的男孩如何制作椅子。看到我们,男孩都好奇地抬起头来看我们,指导老师也放下手中的锯子走过来。温斯洛向他介绍说:“这位是从比克曼大学来访的高登先生。他有意购买这里,想要先看看一些病患的情况。”

  那位老师听后笑了出来,并向他的学生招招手说:“这位先生如果买……买下这里,也会顺便留……留下我们,替我们买……买更多的工艺用木料。”

  后来,他引领我们到处参观工艺教室。参观时我注意到那些男孩表现得异常安静,一丝丝交谈声音也没有,只是专心于手中的工作,用沙纸磨亮刚做成的板凳或是替它们上亮漆。

  那位老师看我没讲话,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惑,于是向我解释:“这些都是沉……沉默的学……学生,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所谓的聋哑……聋哑学生。”

  “这里一共有106六位像这样的学生,”温斯洛接着解释:“他们是州政府赞助的特殊研究中的一部分。”

  多么不可思议的情景啊!这些男孩虽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缺憾,不仅心理上有障碍,而且又聋又哑,但还是渴望学习,神情专注地磨沙纸。

  其中一个正用虎头钳夹紧木板的男孩忽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走过来拍拍温斯洛的手臂,示意他看看一些放在角落里正等着风干的工艺品。他指指放在架上第二格的灯座,然后又指指自己。那件作品松松垮垮的,里面的木材填充物都露出来了,表面的漆也不平均,感觉起来堆得厚厚的,但温斯洛和那位老师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之后,都赶紧热诚地赞赏他。男孩被赞美后,现出骄傲的微笑,然后也抬头看我,好像希望我也给他一些赞美之词。

  “是啊!很漂亮。”我跟着点头示好,然后也学他们夸张地咬子,“很……漂……亮,做……做得很……好。”我知道他需要我这样跟他说话,但心头还是一阵酸。男孩听后露出微笑,并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去时碰碰我的手臂,意思像是道别。我不觉因之哽咽起来,差点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走入回廊,还久久不能自己。

  这所学校的校长是个矮矮胖胖、全身上下散发出母性温柔的女士。她引领我坐在一张正前方挂了一张图表的椅子上。那张图表显示各种类型的病患,以及这所学校拥有该类型病患的人数多寡,和他们研读的科目。

  “我们已不再多收智商比较高的学生了,”她解释说:“智商在六、七十以上的,市立学校的特殊教育班会收留他们,现在这种班级已经愈来愈多,不然也有一些社区机构可以照顾他们。我们这里收的学生大部分都能在领养或寄宿家庭独立生活,也能在农庄做些简单的工作,或是到工厂、洗衣房里做点低微的差事……”

  “或是到面包店。”我暗示她说。

  她似乎有点儿不解,皱了一下眉头说:“是的,我想他们也会做那一类的工作。我们将这里的孩子分成规矩和不规矩两类(不管他们年纪多大,我们都将他们称为孩子),这样管理起来比较方便。而且不管年纪相差多少,能够保持同样规矩的住在同一栋‘别苑’里。那些属于不规矩的,则是脑部严重受创的案例,必须隔离关在小屋里,这类的病患一辈子都会受到这样的照顾……”

  “除非科学界找出医治他们的新方法。”

  “我想,这类病是无药可治的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我解释。

  “没有‘无药可治’这回事。”

  她看了我一眼,语气不确定地接着说道:“是啊!没错,我想每位病患应该都有被治愈的希望。”

  我的问话让她紧张。我在心中暗想,如果日后被带回来这里受她照顾,不知道会被分在规矩或不规矩的哪一类?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禁窃笑起来。

  回到温斯洛的办公室之后,他以咖啡招待我,开始跟我谈论他的工作。“我们的人员编制里没有精神医生这一项,只有一位两周来一次的外派辅导咨询员,但这样已经够了。我们这里,每一位心理工作人员都相当投入。我是可以付钱请精神医生来,但同样的费用,却可以聘请两名不怕困难、可以部分投入照顾病患的心理人员。”

  “你所谓的‘部分投入’是什么意思?”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从疲倦的面容中露出几许愠意。“是有许多人愿意捐钱或奉献物品,却没有太多人愿意投入时间和爱心,这就是我所指的意思。”他的语气暗藏几分讽刺的意味,然后指向放在房间另一端书架上的奶瓶给我看。“看到那只奶瓶吗?”

  我告诉他,刚进办公室时,我就疑惑那个奶瓶的用途。

  “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奉献自己,使用那样的奶瓶喂食一个成人吗?如果病患不巧又有排泄方面的问题,又有哪些人愿意照顾他们呢?你很惊讶,是不是?因为在学术界的象牙塔里,根本无法体验出这种情况。你能想像我们的病患被所有人拒绝的情况吗?”

  听完了他这番话,我不禁露出微笑。很明显地,他误会我了,因为他突然站起来想结束话题。我想,如果日后我再回来这里居住,事情的真相解开之后,相信他就会理解我微笑的原因了。他应该是那种愿意谅解别人的人。

  驾车离开华伦寄养之家,我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四周尽是灰暗的凄凉景色,让人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整个参观过程,都没人提到复健、治疗或将来这些人会不会重新返回社会生活的问题,好像进入之后就完全没有前途和希望了,必须终日与死沉沉的气息为伍。更糟的是,仿佛不再为外界知悉,从此没入死寂的世界中,任灵魂开始萎缩,随着时空的转移渐渐消失,终至化为乌有与尘土同在。

  沿途中,那位脸上有块胎记的女看护员、说话结巴的工艺老师、浑身散发母性光辉的女校长,以及满脸倦容的年轻心理医生影像,不断穿梭在我的脑海中。他们这些人在此为沉寂的学生默默付出和贡献,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另一种前程出路,就如同那个济弱扶幼的男孩已从部分奉献自己的动作中,找到付出的成就感。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是我没看到的呢?

  不久之后,我可能就会重返此地度过余生,相信这是指日可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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