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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六

  当放弃搜寻渴海海面的消息传到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时,汤姆·劳森刚刚完成对100厘米望远镜的修正。因为睡眠不足,他两眼中布满血丝。他一直在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工作,但现在看来,他的努力似乎都要付之东流了。“西灵”号根本就不在渴海里,而是在一个他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藏在铜墙铁壁般的火山湖里,很可能被埋在数千吨的岩石之下。

  听到消息后,汤姆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遇难者感到同情和惋惜,而是愤怒,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白白浪费了。“年轻宇航员发现失踪游客”——这个头条标题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梦想破灭,他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用词之丰富足以把他的同事们震得目瞪口呆。然后,他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把观测设备一件件拆下来——这些都是他从中继站其他项目组那里死乞白赖地借来的,甚至还有偷来的。

  这些观测设备本来是很有用的,对此他信心十足。他的理论是有依据的——没错,近一百年的实践经验可以作证。红外线探测技术至少可以追溯到二战时期,那时,人们就已经开始运用热成像原理来寻找精心伪装的兵工厂了。

  虽然“西灵”号没有在渴海中留下任何痕迹,但利用红外线探测技术,毫无疑问会发现点什么。螺旋桨会将海面一英尺以下、相对温度较高的尘埃扬起,让它们散播在冰冷的海面上。通过观察热辐射,哪怕是几个小时以后,仍能追寻到游轮走过的路线。汤姆本认为他可以办到的。但他必须抓紧时间,否则,清冷月色下微弱的热量痕迹便会被升起的酷日彻底驱散。

  但是现在,很明显,没必要这么做了。

  值得庆幸的是,“西灵”号上没有人知道渴海上的搜寻行动已经取消,也没有人知道滑尘艇正在火山湖中全力以赴地寻找他们,同样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一位乘客知道麦肯齐博士发现的危险。

  这位物理学家在一张自制的图表上画出了温度上升曲线预测图。他每隔一个小时便测量一次船舱内的温度,然后把读数标在曲线图上。实际情况与他的预测差不多。二十个小时以后,船舱里的温度将突破43摄氏度,到时便会有第一批乘客死于中暑。不管他怎么计算,剩下的人最多也只能活一天。在这种情况下,汉斯廷准将试图鼓舞士气的努力无疑就像一场闹剧,不论他能否让大家振作起来,到了后天早上,他们全都必死无疑。

  真是这样吗?至少他们还是可以选择的——是保持人类的尊严从容赴死,还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哀号着下地狱?毫无疑问,选择前者才是明智之举。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西灵”号从此就不见天日,直到最后也没有被人发现,那么,他们选择哪种死法又有什么分别?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临死前的表现如何。人类如何生存,又该如何死亡?这本与逻辑和理性无关,但人之所以为人,依靠的正是这种品质。

  汉斯廷准将便是这么想的,同时,他还在考虑如何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有些人生来就是做领袖的,比如说他。自打退休以后,他离开了自己的旗舰“桑塔露丝”号飞船,便一直觉得生活无比空虚,而此时此刻,他反而感到了一种充实。

  只要让乘客们有事可做,他就不必担心士气问题。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让他们觉得确实重要或者有意思就行。一副自制的扑克牌,就可以让会计师、退休的工程师,还有两个来自纽约的行政人员玩得很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四位是扑克爱好者。再过一会儿,需要考虑的问题会变成怎么让他们停下来。

  其他大部分乘客也都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组,愉快地交谈着。娱乐委员会还在开会,杰阿瓦登教授负责做记录,舒斯特夫人在回忆过去当演员的日子,而她丈夫总想打断她并让她闭嘴。只有一个人似乎不太合群,那就是莫莉小姐。她正用隽秀的笔迹在只剩下几页纸的记事簿上写着什么,下笔很慢,但很用心。不愧是个优秀的记者,也许她想在日记里写下今天不寻常的历险遭遇。汉斯廷准将心想,她该不会事无巨细地都记下来吧?那几页纸恐怕会远远不够的。就算她全都写下来,恐怕也没有人能够拜读了。

  他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按照计划,这个时候他本该到了月球的另一面,回到了克拉维斯太空城。他原本还要在月球希尔顿饭店参加一个午餐会,接下来要去……但现在,设想一个永远不会来到的未来是毫无意义的。他应该关心的是如何度过当下。

  趁船舱里的温度还没有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不如先睡一觉。当初在设计“西灵”号时,没有人想得到有一天它会变成一间“宿舍”——甚至,“坟墓”——但它很快就是了。如要住人,首先就要对游轮进行一番改造,也免不了要对月球旅游事业管理局的财产造成一点损坏。准将花二十分钟时间弄清了游轮的构造,确认可行之后,又和哈里斯船长碰了个头,然后,他来到大家面前。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大家都忙活了一天,我想很多人都想睡上一觉。这里有几个问题,不过我已经实验过了,只要稍微用力,座位中间的扶手就可以拔出来。虽然有‘损坏公物’的嫌疑,但我相信月球旅游事业管理局是不会起诉我们的。这样,座位上就会有十个人睡觉的位置,其他人可以睡地板。

  “还有一点,你们会发现,船舱里已经相当温暖了,并且在一段时间里,温度还将继续上升。所以,我建议大家把能脱掉的衣服都脱掉。舒服比风度重要(“而生存比舒服更重要。”他在心里暗自说道——不过还要再等几个小时,他们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们会关闭船舱里的照明灯,但功率较低的应急灯会一直开着,不然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休息期间需要有人在驾驶室留守。哈里斯先生拟了一份名单,每两小时换一次人。还有问题或者建议吗?”

  没有人说话,准将松了口气。他原本担心有人会问温度为什么会不断升高,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他擅长的事有很多,但不包括撒谎。此时此刻,他希望能让乘客们尽可能睡上一个安稳觉。除非发生奇迹,不然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睡觉了。

  威尔金斯小姐为有需要的乘客送上了睡前最后一次饮料,在举手投足之间,她已经露出了疲态。大部分乘客已经脱下了外衣,比较保守的等到照明灯熄灭之后才脱去衣服。应急灯映出暗红色的微光,让船舱中呈现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与几个小时前离开罗里斯空港时相比,这种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二十二名男女乘客躺在座位或地板上,大多只穿着内衣内裤。有几个幸运的家伙已经打起了鼾,但大多数人显然难以入睡。

  哈里斯船长在船舱尾部找了个位置。其实,他已经不能算是睡在船舱里了,这里其实是通往气密阀门的过道。但这是个不错的“制高点”。过道的门开着,他可以看到整个船舱,看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头上枕着用制服叠成的枕头。还有六个小时才轮到他值班,他想先好好地睡一会儿。

  快睡吧!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睡觉以外却又无事可做。他在想,从前那些被判处绞刑的人是怎么熬过漫漫长夜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能睡得着吗?

  他太累了,胡思乱想一阵后,睡意渐渐袭来。在意识模糊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麦肯齐博士。他又在测量温度,然后在表格上仔细地写着什么,就像一个记录星象的占星家。

  在他们头顶十五米处,黎明已经到来——本来,在月球这种低重力环境下,轻轻一跳便可跃过这区区十五米。月球上没有曙光,但在日出之前的几个小时,天空中便会出现黎明将至的迹象。太阳之上极高处是黄道光,仿佛一座明亮的金字塔,这种景象在地球上难得一见。黄道光沿着地平线慢慢地露出头,随着太阳的升起,光线变得越来越亮。然后,日冕射出的乳白色光辉会将它完全淹没——耀眼的光芒比刚才的黄道光要亮上一百万倍——一条细细的火焰沿着地平线扩散开来。在十五天 的黑夜过后,太阳终于再次降临。月球沿着自己的轴线慢慢旋转,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才能完全跃上天空。但不管怎么说,黑夜已经过去了。

  当刺眼的晨曦驱散黑夜时,渴海上如墨的黑暗也迅速退去。天边的朝阳照亮了整片渴海,海面上一览无余,如果有什么东西凸出海面,耀眼的光芒会将它的影子投射出好几百米远,任何人都能立即发现它。

  可惜,现在没有人在渴海上搜寻。滑尘艇一号和二号都在十五公里以外的火山湖里。那里仍是一片黑暗。尽管周围的群山之巅已经亮如白昼,但还需要两天时间,太阳才会越过群山照亮火山湖。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会沿着山体渐渐下移——有时,移动的速度还没有人走路快——最终太阳会高挂中天,将光线直接倾泻进火山口。

  不过在那以前,人工照明已经照亮了火山湖。沉睡的月球只是伸了个懒腰,便造成了严重的山体滑坡,灯光聚焦在崩塌的岩石上,搜寻人员在现场拍摄照片。不出一个小时,这些照片就会发送到地球;再过两个小时,整个世界都将有目共睹。

  对月球上的旅游业而言,这确实是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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