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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娶了她,她加在文档上的保密程序对他就没用了。可是他们却爱得那么深,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对方。但娜温妮阿不可能嫁给他,因为他永远不能做出保证,不看那些文档,即使他做出保证,也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最终一定会看到他父亲所看到的东西,而且会因此而死。

  “拒绝嫁给他,可她又离不开他。所以她没有离开他。她与马考恩做了一个交易,她会成为他法律上的妻子,但她真正的丈夫、她所有孩子的真正的父亲,是利波。”

  利波的寡妻布鲁欣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泪水像小河一样流下她的脸庞。她尖叫着:“Mentira,Mentira.”撒谎,撒谎。但她的哭泣不是出于痛苦,而是悲痛。从前她承受过失去丈夫的痛苦,现在又第二次承受了这种痛苦。她的三个女儿扶着她离开了广场。

  看着她缓缓离开,代言人接着轻声说:“利波知道,他伤害了自己的妻子布鲁欣阿和他们的四个女儿,他恨自己。他极力躲开娜温妮阿,几个月,甚至几年。娜温妮阿也做了同样的努力。她拒绝见他,甚至不和他说话,禁止自己的孩子们提起他。每隔一段时间之后,利波便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面对她,不会再重犯过去的错误。但他错了。和一个永远比不上利波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娜温妮阿实在太孤独了。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骗过自己,说他们做的事是坏事。他们只不过离不开对方。”

  渐渐走远的布鲁欣阿听到了这段话。当然,现在说这些也安慰不了她。但目送着她远去的佩雷格里诺主教明白,代言人这段话是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她是他嘴里说出的残酷真相的最无辜的受害者,但他没有任她彻底毁灭。他给了她一条路,使她可以在知道真相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告诉她的是,这不是她的错。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错的是你的丈夫,而不是你。仁慈的圣母啊,主教无声地祈祷着,让布鲁欣阿明白并且相信代言人话中的真意吧。

  哭泣的不只是利波的寡妻,看着她远去的数百双眼睛里都含着泪水。娜温妮阿的奸情虽然惊人,但揭露她却是一件快事: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并不比其他人强,她照样有缺点。但在利波身上发现同样的缺点,这却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所有人都敬爱他,敬佩他的宽厚、仁慈和智慧。他们不希望知道,他们愿意这些都是假象。

  这时,代言人却提醒他们,他今天并不是为利波代言。“马科斯·希贝拉为什么同意这样的交易?娜温妮阿以为他希望制造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假象,好让自己在社会上不至于抬不起头来。这是原因之一。但是,他之所以娶她,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爱她。马考恩从来不指望娜温妮阿像他爱她一样爱他。因为他对她的态度是崇敬,把她当作女神,而且他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他知道她不可能崇敬他,甚至不可能爱他。他只希望,也许有一天,她会对他产生感情。也许,还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忠实。”

  代言人低下头。听众们听到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没有。

  “每一个孩子,”代言人说道,“都是一个新的证明,向马考恩证明他错了。女神仍然觉得他一无是处。可为什么?他对她忠心耿耿,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暗示,说这些孩子不是他的。他从来没有不遵守他对娜温妮阿许下的诺言。难道他不应该从她那里得到一点点回报吗?随着时间过去,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再也不听她的了,不再把她当作女神,而把她的孩子们视为杂种。当他伸手打她、辱骂米罗时,这就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米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把这个名字同自己联系起来。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前所未有地脆弱。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了:猪仔对树木所施的不可思议的魔法;母亲和利波是情人;和他联系得如此紧密,仿佛他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欧安达从他身上撕开,现在成了另一类人,像埃拉,像科尤拉,成了他的另一个妹妹。他的视线空空洞洞,耳中传来的代言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意义,只是纯粹的音响,可怕的音响。这个声音是米罗自己唤来的,来替利波代言。他怎么会知道,来的不是仁慈的牧师,而是第一位代言人本人?他怎么会知道,在洞察人心、洞悉人性、充满同情的面具下,隐藏的竟是毁灭者安德?

  这个传说中的魔头,这个犯下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大罪的恩人,决心不负自己的恶名,要尽情嘲笑皮波、利波、欧安达和他米罗一生的工作,要让他们瞧瞧,这些人五十年的工作加起来,还赶不上他与猪仔相处一个小时。这之后,他又挥起事实那无情的锋刃,冷酷地一击,便将欧安达与他彻底分开。就是这个声音,米罗现在的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个声音,这个无情的、可怕的声音。米罗紧紧抓住这个声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憎恨这个声音。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安德的确是一个毁灭者,但他摧毁的是假象。假象不可能长久,它必须死亡。猪仔的真相、我们家的真相——这个从远古走来的人看到了,他没有被假象蒙蔽。我一定要好好听这个声音,从中汲取力量,使我也能睁眼直视真理的万丈光芒。

  “娜温妮阿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一个通奸者,一个伪善者。她知道自己伤害了马考恩、利波、她的孩子们、布鲁欣阿。她知道她害了皮波。所以她忍受着马考恩的惩罚。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赎罪。但她觉得还不够,与马考恩对她的憎恨相比,她自己对自己的憎恨要强烈得多。”

  主教缓缓点头。代言人把这些秘密公之于众,这是做了一件可怕的事。这种事本来只该在忏悔室里说。但佩雷格里诺感受到了这个行动的力量:迫使全社会的人发掘他们自以为了解的人的真实生活,一层层深入,每一次深入都会迫使人们再一次思索,因为他们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个故事他们看过一百次、一千次,却视若无睹,直到现在。越接近事实的核心,这个过程就越痛苦,但奇怪的是,到了最后,这种探索反而让人的心灵宁静下来。主教俯身在秘书耳边低声道:“至少,以后不会再有流言了——已经没有秘密可以流传了。”

  “在这个故事中,人人都受到了伤害。”代言人说,“每个人都为自己所爱的人做出了牺牲。每个人都为自己所爱的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还有你们,聚在这里听我说话的你们,也是这种痛苦的原因之一。请记住:马考恩的一生是个悲剧,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破自己的誓言,中止与娜温妮阿达成的协议。但他的选择却是继续这一段婚姻。那么,他一定从中感到了某种幸福。还有娜温妮阿,她违背了上帝将一个社会维系在一起的律令,也承受了由此而来的痛苦。她惩罚自己,即使教会的惩罚也不可能比她施于自身的惩罚更重了。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有权非议她的话,请不要忘了:她承受了所有的痛苦,她做这一切都只为一个目的:不让猪仔杀害利波。”

  代言人的话压在听众心里,沉甸甸的,像石头。

  奥尔拉多站起来,走到母亲身旁跪下,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肩头。坐在她身边的埃拉低着头,小声哭泣着。科尤拉站在母亲面前,敬畏地望着她。格雷戈把脸埋在母亲膝头,抽泣着。近处的人们听见了他的哭喊:“Todo papai  é morto. Não tenho nem papai.”我所有的爸爸都死了,我没有爸爸了。

  欧安达站在一条巷口前。刚才,在代言人的讲话结束前她陪着自己的母亲离开广场。现在,她四处寻找米罗,但他已经走了。

  安德站在讲台后,望着娜温妮阿一家,真希望能做点什么来减轻他们的伤痛。代言结束后总会产生痛苦,因为代言人绝不掩饰事实真相。但很少有人的一生像马考恩、利波和娜温妮阿一样,在欺骗和谎言中度过。这种震撼实在太强烈了,每一点信息都会改变人们对他们了解和热爱的人的看法。讲话时,从抬头望着他的听众的脸上,安德知道他今天激起了巨大的痛苦。

  其实他自己的痛苦丝毫不亚于他们,就像他们把他们的伤痛转到了他的身上。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是布鲁欣阿,但安德知道她还不是受创最深的人。受打击最大的是自以为前途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米罗和欧安达。但安德从前也体验过痛苦,他知道,今天这种伤口的愈合速度,将比从前的快得多。娜温妮阿也许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安德已经替她解除了一个她再也难以承受的重负。

  “代言人。”波斯基娜市长说。

  “市长。”安德应道。代言结束后他从不想和别人谈话,但总有些人执意要跟他谈谈。他已经习惯了,他尽量挤出微笑,“今天来的人比我想的还多。”

  “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时的刺激。”波斯基娜说,“明天早上就会忘得精光。”

  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安德有点生气。“除非晚上再来一场更大的刺激。”他说。

  “说得对,这个新刺激嘛,已经安排好了。”

  安德这时才发现市长极度不安,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拉了拉她的手肘,一只胳膊揽住她。她感激地靠在他的肩头。

  “代言人,我应该向你道歉,你的飞船被星际议会征用了。这里发生了一件大罪行,极度严重,罪犯必须立即移交最近的人类世界特隆海姆,以接受审判。用你的飞船。”

  安德怔了一下。“米罗和欧安达。”

  她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不会让他们被带走的。”

  波斯基娜抽身后退一步。“不让?”

  “审判他们的原因我略略知道一些。”

  “你来这里才四天,就已经知道连我都猜不透的事了?”

  “有时候,政府才是最后知道消息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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