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奥森·斯科特·卡德 > 死者代言人 | 上页 下页
一六


  娜温妮阿觉得自己对生活的控制力正渐渐滑走。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应该在这里待上许多年,向利波学习,和利波同窗共读。生活应该这样才对。她早已经是个完全够格的外星生物学家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不是嫉妒利波。只不过心中希望和利波一起,多当几年孩子,最好永远当下去。

  但是现在,利波再也不会是她的同学了,不可能和她一道从事任何事了。突然之间,她清晰地认识到,利波才是这里的焦点。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说什么、他想什么、他现在计划做什么。“我们不应该伤害猪仔。”他说话了,“甚至不应该把这个事件称为谋杀。我们还不知道我父亲做了什么,以至于激怒猪仔。这一点我以后再考虑。至于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毫无疑问是正当的。在这里我们是陌生人,也许触犯了某种禁忌、某种习俗。父亲对这种事有思想准备,他早就知道存在这种可能。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死得很光荣,像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像失事飞船的飞行员。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利波,你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伙子,脱离了青少年时代,成长为男子汉后却能如此滔滔雄辩。娜温妮阿觉得自己的痛苦更加深重了,她不能继续望着利波,她得看着别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双眼睛上,除了她自己,此时屋子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注视利波。这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年轻,比娜温妮阿还小。她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在学校时他低自己一个年级。有一次她去找校长堂娜·克里斯蒂,为他辩护。他叫马科斯·希贝拉,大家都管他叫马考恩。他是个大个子,大家都说他块头大脑子笨,所以又叫他考恩,就是狗的鄙称。她见过他眼里那股阴沉的怒火。有一次,他被一帮孩子招惹得再也忍受不住了,于是大打出手,将一个折辱他的人打翻在地,让那家伙肩头绑了整整一年的石膏。

  他们当然把所有责任推在马考恩头上,说他无缘无故打人。折磨别人的家伙,不管年龄大小,总是把罪名强加到折辱对象的头上,特别是当对方反击的时候。娜温妮阿不属于那伙孩子,她和马考恩一样,都是被彻底孤立的学生,只不过不像马考恩那般无助。所以,没有什么对于小团体的忠诚阻止她说出事实。她把这一行为当作对自己的锻炼,准备将来为猪仔出头代言。她没想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许极其重要,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将她当作自己无休无止与其他孩子的斗争中,唯一为他挺身而出的人。自从成为外星生物学家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从没想起过他。

  可现在他来了,浑身沾满皮波死亡现场的湿泥,头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畔耳侧,这使他的脸看上去尤为阴沉、野蛮。他在看什么?视线只停留在她身上,即使在她瞪着他的时候。盯着我干吗?她不出声地问。因为我饿,他那双野兽般的眸子回答。不,不是这样的,她肯定误会了,错把他当成了那群残忍的猪仔。马考恩不是我什么人,而且,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一转念,她弄明白了,当然只是一瞬。她为他出头的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对于马考恩来说就不一样了。其间差异之大,就像对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做出的反应。她的念头从这里转向猪仔们谋杀皮波的事件,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呼之欲出,如同杯子里的水,就要满溢出来了。这时主教领着几个人去墓地,一连串对话和行动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忘记了自己就快抓住的这个念头。这颗行星上的人类葬礼不能使用棺材。因为猪仔的缘故,当地法令禁止伐树。所以,皮波的遗体必须立即下葬,葬礼则是第二天或更晚些的事。届时将有许多人来出席外星人类学家的安魂弥撒。马考恩和其他人埋头走进大雨中,利波和娜温妮阿则留下来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皮波死后,许多人都把到这里兜一圈当成自己的大事,自以为是个人物的陌生人进进出出,做出种种决定。这些决定,娜温妮阿弄不明白,利波处于恍恍惚惚中毫不关心。

  最后,利波身边只剩下负责善后的司仪,他伸出手,放在利波肩头。“不用说,你自然留在我们那儿。”司仪说道,“至少今晚留在我们那儿。”

  为什么要去你那儿?娜温妮阿心想。你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从来没让你主持过什么仪式,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难道皮波一死,我们一下子就成了小孩子,什么事都得别人替我们拿主意?

  “我要陪我母亲。”利波道。

  司仪吃惊地望着他,神情仿佛是说,居然有人违抗他的吩咐,这种事他可从来没遇见过。娜温妮阿知道他的底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克莉奥佩特拉比她小几岁,淘气得无法无天,在学校里得了个“小巫婆”的绰号。所以,他理应知道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也会拒绝别人的管束。

  但是,司仪的惊讶表情与娜温妮阿的想象是两码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母亲已经去了我家,准备在我那里住一阵子。”司仪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不该再拿家务事烦她。她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你的大哥已经在照看她了。但他是个有妻子、孩子的人,住在那里陪你母亲,只有你最合适。”

  利波严肃地点点头。司仪不是想庇护他,他是在请求利波成为一个能够庇护别人的人。

  司仪转身对娜温妮阿说:“你回家去吧。”

  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的邀请并没有包括她。为什么请她?皮波又不是她的父亲。她不过是个朋友,发现尸体时碰巧和利波在一块儿的朋友罢了。她能体会到什么痛苦?

  家!如果这里不是家,哪里是她的家?外星生物学家工作站?那里有她的床,除了在实验室工作中间打个盹儿,她已经一年多没在那张床上睡过了。难道那就是她的家?父母已经不在那里了,屋子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堵得慌,正是这个原因她才离开那个地方。现在,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也一样空空荡荡的。皮波死了,利波变成了成年人,要肩负起许多责任,不得不离开她。这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但另外那个地方也不是。

  司仪领着利波走了。他的母亲康茜科恩在司仪家里等着他。娜温妮阿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只知道她是卢西塔尼亚卷宗库的图书管理员。娜温妮阿从来没和皮波的妻子及他的其他孩子在一起过,没什么来往,只有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利波向门口走去,他的个子仿佛变小了,离她十分遥远,似乎被门外的寒风吹带着,卷到天上,像只风筝。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受到,皮波的死给她个人带来了多大损失。山坡上被肢解的那具尸体不是意味着他的死亡,只是他的死亡留下的残渣。死亡是她生活中骤然形成的那一片又一片的空洞。过去,皮波是暴风雨中的一块磐石,无比坚实,庇护着她和利波不受风吹雨打,好像暴风雨根本不存在一样。现在他走了,他们俩被卷进了风雨中,由着风雨摆弄。皮波啊。她不出声地哭泣着。别走!别扔下我们不管!但他已经走了,和她父母从前一样,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

  外星人类学家工作站里照旧人来人往。市长波斯基娜亲自操纵一台终端,通过安塞波将皮波储存的所有数据发送给其他人类世界,那些地方的外星人类学家正绞尽脑汁分析皮波的死因。

  但是娜温妮阿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不在皮波的资料里。杀死他的数据是她提供的。那个模型还在那儿,悬在她的终端上方的空中,猪仔细胞核内基因分子的全息图像。刚才她不想让利波研究这个图像,但现在她看了又看,竭力想弄清皮波到底发现了什么,是图像里的什么东西促使他奔向猪仔。他对猪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招来杀身之祸。她无意间发现了某个秘密,猪仔们为了不泄露这个秘密竟然不惜杀人。可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越看这个全息图像就越糊涂,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那是静静抽泣时淌下的泪水。她杀了他,因为她发现了猪仔们的大秘密,而她却连这种念头都没起过。如果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我不曾痴心妄想要当个代言人,说出猪仔们的故事,皮波啊,你就不会死,利波也还会和父亲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个地方将仍旧是他们的家。我身上带着死亡的种子,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我停下来,爱上了,这些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我的父母死了,所以别人才能活着;现在我活着,所以别人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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