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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1 穆勒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人,或者说,我是最后一个承认的。

  萨拉娜是在抚摸我前胸时知道的。那时,我刚练习了好几个小时,挥舞长剑、投掷标枪和开弓射箭。她以为会摸到僵硬紧绷的胸肌,但却只触到两团温软柔滑的东西。而仅在几年前,她刚步入青春期的躯体也出现过同样的变化。

  作为一个眼光精准而又思维敏锐的“穆勒之女”,她瞬间看穿了一切,看穿了我的过去和未来,看穿了我们之间注定毫无可能。而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毫不惋惜。只是从那时起,到我离开穆勒为止,她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情意绵绵地爱抚过我,不再许下相伴终生的诺言。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丁特也注意到了。他一直在注意我——作为父亲的次子,他一直希望我出点什么意外,或者有点什么先天性的缺陷,以便他后来居上,在父亲死后能被顺理成章地指定为摄政王。他观察我的格斗动作和思考方式,寻找我的缺陷,以便有朝一日从背后捅我刀子时,能一击毙命。

  所以,他一定注意到了我胸前衣衫上的怪异隆起。想要证明我不适合继承父亲的王位,这个证据一定最具说服力。他自觉占了上风,便没有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毕竟最卑劣的懦夫在敌人的尸体前也会惺惺作态一番,但他仍忍不住在我面前扬扬得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而我还不知道。

  父亲本不会知道。作为穆勒大人,他总有那么多的事务要处理,根本没时间关注我的成长。但我所有的老师和大部分朋友,都是他的“眼睛”。在我青春期最关键、最危险的时间,这些“眼睛”更是牢牢盯着我。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穆勒的血脉,我们的躯体里蕴藏着上天赐予的礼物:我们的伤口能快速愈合,被砍下的肢体能自然重生。这让我们很难被杀死。我们的敌人甚至以为,穆勒家族的人没有痛觉。不,他们错了,我们只是不怕受伤,所以干脆放弃招架。敌人的剑会卡在血肉里,而这时正是趁势反击夺去对手性命的好机会。至于伤口,在转身面对下一个敌人前,就已经痊愈了。

  但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仍会感到疼痛。穆勒家族的女人们,也会因为分娩时撕裂般的疼痛而昏厥。把手伸入火中,我们也会疼得像脑袋被火点着了一样。是的,我们有痛觉,我们只是不害怕疼痛。或不如说,我们学会了将疼痛和恐惧分开看待。

  对其他人来说,疼痛意味着生命受到威胁,为了保命,他们会本能地想尽办法来逃避疼痛。但对一个穆勒人来说,疼痛只意味着微不足道的危险。死亡从来都以疼痛之外的方式降临——衰老时吱嘎作响的腐朽肉体,溺水时注满肺腑的瘆人寒意,脑袋被砍掉时骤然降临的昏沉黑暗。随着我们身体的快速愈合,被砍削,被戳刺,被灼烧,都只是一点小伤,只意味着战斗后可以大口吃肉来补充消耗的精力,而不用去啃那些煮得稀巴烂的萝卜。

  其他战士们害怕残疾——害怕少了手指或脚趾,害怕没了手掌或脚掌,害怕丢了耳朵、鼻子、眼睛或下体。而我们则夷然无惧。

  为什么他们害怕?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躯体就是真实的自我,如果躯体残缺不全,他们就会失去自我,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怪物。

  而我们穆勒家族的人则早已明白,躯体并非自我。我们可以有许多不同身形,却仍保有自我。这是我们在青春期学到的第一课。在十二到十四岁间,我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迅速成长,私密处长出毛发,繁衍本能觉醒。但略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躯体更强壮,残缺的肢体可以复生。更为不同的是,青春期里,我们的躯体完全不受正常体型的限制,时常长出额外的器官或肢体。

  所有年轻男人和女人都向朋友炫耀地挥舞着第三只手臂,跳一种需要三条甚至四条腿才能尝试的复杂舞步,用第三只眼睛眨眼,张大嘴露出鲨鱼般的三四排牙齿。我曾有过四只手臂、两个鼻子,甚至两个心脏。直到医生把我按在刀下,割掉这些多余的器官。

  我们的自我并不只是形体。我们可拥有任何形体,却仍保有自我。我们不害怕失去肢体,割裂身躯并不会让我们失去自我。

  但我们并不总是毫无畏惧。

  父亲安排了不少“眼睛”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里盯住我。即使在十五岁,在我只比成年人矮了一二十厘米时,在我已经成熟到可以让萨拉娜怀上我的孩子时,我仍能察觉到那些“眼睛”从早到晚地盯着我。他们观察着我的肉体和灵魂,以便在父亲有空想起我时,向他汇报关于我的一切。他们不可能漏掉在我身上发生的任何变化,所以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比丁特、萨拉娜还早。他们都早已知道了。

  而我还不知道。

  噢,当然,我知道的。我非常清楚。我扔掉了所有紧身的衣物,只穿足够宽松的上衣。为了不和朋友们一道游泳,我找尽理由。我不再招惹丁特,哪怕他因此而扬扬得意,以为我害怕他到处宣扬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也不再去想萨拉娜为什么不再和我亲昵。最后的一个月里,我不再把她带上床,是啊,我非常清楚,清楚到我不再去想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

  我不去想自己将面对怎样可怖的未来。只除了一次,啊,我一直铭记着那一刻,仿佛它刚发生在今天早上:当我紧握手中的钢制长剑并宣誓此生将以剑为伴时。在那时,我还假装这辈子最大的恐惧是变成一个普通人,那种一辈子都没摸过剑,因为一点小伤就哭爹喊娘的普通人,那种鼻涕虫一样的卑贱生物。

  “今天。”霍玛诺斯说道。

  “我没时间。”我盛气凌人地回答道。作为王族的子嗣,我已习惯炫耀那还未到手的权力。

  “这是穆勒之主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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