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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没有。”朱巴尔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我在引用,呃,我们的一位‘灵老’说过的话。”他决定另起炉灶;用上帝作为造物主的神性做开场白不大合适,迈克领会不了造物的概念。哼,他朱巴尔自己能不能领会这一点也还难说呢。很早以前他就同自己约定,在偶数的日子里假定宇宙已由造物主安排妥当,奇数的日子里则设想宇宙既非由谁创造,却又持之永恒(有点像脑袋咬尾巴的蛇一样夹不清)。哪个假说都能回避另一种假说的自相矛盾之处,同时又显得荒谬无比。每个闰年,他多出了一天,可以完全沉浸于唯我论的放纵。就这样,他把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搁置下来,三十多年来再也没去想它。

  朱巴尔决定先解释最广义的宗教,待会儿再来对付神和神性的概念。

  迈克同意朱巴尔的看法。学识的规模确有不同,从巢仔也能灵悟的小学识到只有灵老才能充分灵悟的伟大学识。接下来,朱巴尔想在大小学识之间划一条线,好把那些“伟大的学识”比做“宗教问题”。但他的这一尝试并未成功。对迈克而言,有些宗教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例如“创造论”),其他一些在他看来又只是些“小”问题,其答案哪怕对巢仔也显而易见(例如死后的生命)。朱巴尔放弃了,开始谈起人类宗教的多样性。他解释说,人类有上百种不同的方法来教授“伟大的学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答案,而且个个都宣称自己的答案是真理。

  “什么是‘真理’?”迈克问。

  (“什么是真理?”一个罗马审判官也这样问过,然后此人便洗手不管了【⑤】。朱巴尔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做。)“当你正确地回答一个问题时,你的答案就是真理,迈克。我有几只手?”

  【⑤指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犹太人要求处死耶稣,彼拉多审讯耶稣,耶稣说自己来是“为真理作见证”。彼拉多反问:“什么是真理?”他并不愿意处死耶稣,但害怕犹太人暴动,于是宣布自己并未发现耶稣犯罪,然后把耶稣交给犹太人自行处置,并且在盆中洗手,表示耶稣的血不在自己手上。】

  “两只手。”迈克修正道,“我看见两只手。”

  安妮从书本上抬起眼睛,“六个星期,我就能把他变成一个公证官。”

  “安静,安妮。事情已经够难办的了。迈克,你回答得没错;我有两只手。你的答案是真理。假设你说我有七只手呢?”

  迈克有些困惑,“我没灵悟到我能那么说。”

  “对,我想你不能。但如果你那么做了,你就没有说对;你的答案就不是真理了。但是,迈克——仔细听着——每个宗教都宣称自己是真理,宣称自己的话是正确的。但它们的答案又如此不同,就好像两只手和七只手的区别。弗斯特教徒这样说,佛教徒那样说,穆斯林又是另一种说法。许多答案,各不相同。”

  看上去迈克在极力思考。“全都说得对?朱巴尔,我没灵悟。”

  “我也一样。”

  火星来客一脸困惑,突然微笑起来,“我会请弗斯特教徒去问问你们的灵老,然后我们就会知道了,我的兄弟。这件事我该怎么做?”

  几分钟之后,朱巴尔满心厌恶地向迈克保证,自己会安排他会见某个弗斯特大嘴巴。而且,尽管他好说歹说,迈克仍然以为弗斯特教徒与人类的“灵老”有联系。迈克的困难在于他不知道谎言是什么东西。“谎言”和“虚假”的定义都储存在他脑子里,却毫无灵悟的迹象。一个人也许会“说错”,但那只可能是个意外。于是,迈克根本没想过弗斯特教派撒谎的可能性,他们说什么,迈克就信什么。

  朱巴尔试着向他解释,所有的人类宗教都自称同“灵老”有这样那样的联系,然而它们的答案却各不相同。

  迈克很耐心,也很困惑,“朱巴尔我的兄弟,我试过了……但我没灵悟这怎么可能是对的。在我们那里,灵老说的总是对的。你们——”

  “等等,迈克。”

  “抱歉?”

  “当你说‘我们’时,你指的是火星人。迈克,你不是火星人;你是地球人,人。”

  “‘人’是什么?”

  朱巴尔呻吟起来。他知道迈克能引用字典上的定义。还有,这孩子问的问题从来不是故意惹你心烦;他总是为了得到信息——而且期待朱巴尔能给他答案。“我是人,你是人,拉里是人。”

  “但安妮不是人?”

  “唔……安妮也是人,一个女性的人。一个女人。”

  (“谢谢,朱巴尔。”——“闭嘴,安妮。”)

  “婴儿是人吗?我看过图片,在天杀的叽叽——在立体影像机里也有。婴儿的形象和安妮不同……安妮的形象和你不同……你的形象也和我不同。对了,婴儿是个巢仔人吧?”

  “唔……是的,婴儿是人。”

  “朱巴尔……我想我灵悟了,我的同胞——‘火星人’——也是人。不管样子。样子不是人。人是灵悟。对吗我说得?”

  朱巴尔决心退出哲学学会,还是去织布的好!什么是“灵悟”?这个词他已经用了一个星期——直到现在也没灵悟。但什么是“人”?一只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上帝的形象?或者是那个所谓“适者生存”的循环定义所产生的偶然结果?必须受死亡和税收双重折磨的生物?火星人似乎已经战胜了死亡,他们好像也没有人类所谓的钱、财产和政府之类,他们又怎么可能有税收呢?

  然而这孩子是对的;形象与“人”的定义毫无关系,形象并不重要,它不过是装酒的瓶子。你甚至可以把人从他的瓶子里取出来,就好像那个被俄国人“拯救”的可怜虫,他的大脑被裹在玻璃里,接上无数电线,活像个电话中转站。老天爷,好个恐怖的玩笑!不知那个倒霉鬼是不是能欣赏其中的幽默。

  但是,从火星人的角度看,人类和其他动物该如何区分呢?一个掌握了遥控悬浮术(天晓得还有些别的什么)的种族会为工程学叹服吗?如果会,那么阿斯旺水坝和一千英里的珊瑚礁哪一个会拔得头筹?人的自我意识?不过是自大而已,谁能证明鲸鱼精子或者红杉不是超越人类极限的哲学家和诗人?

  有一个领域,人倒是无与伦比:他能不断花样翻新,发明更大更有效的方法去消灭、奴役、折磨,永远使他成为对他自己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大祸害。在这方面,人类所展示出的创造性简直没有止境。人是他自己最严酷的玩笑。幽默的根基其实就是——“人是会哈哈大笑的动物。”朱巴尔回答道。

  迈克想了想,“那我就不是人。”

  “嗯?”

  “我不会哈哈大笑。我听过大笑声,它让我害怕,后来我灵悟到它并不害人。我试着学习——”迈克把头向后一扬,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朱巴尔捂住耳朵,“停下!”

  “你听见了,”迈克悲伤地说,“我不能做对,所以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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