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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四点星光在天空中迸裂开来,无比耀眼,不断向外推,越来越大,比那轮暗淡无光的太阳亮一千倍。

  然后,这幅景象蓦地消失。船舱里灯光一暗,忽闪忽闪又亮了,接着再次熄灭。最底层的应急系统启动了。船舱里隐隐亮起道道红光,映出设备舱、气密门、紧急控制台。这套系统可以抗辐射,但太过简易,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动力,连后备图像都没有。

  “帕克的旗舰怎么样了,队长?”文尼问。四枚近距离引爆弹,那么可怕的闪光,像一个盒子,把旗舰包围在中间。景象已经消失,却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吉米!”文尼冲着小艇前部尖叫起来,“‘范·纽文’号怎么样了?”红光似乎在他眼前闪动,这一声大叫几乎让他昏了过去。

  迪姆的声音响起,嘶哑、响亮:“我……我想……它……完了。”烧了,气化了。没有什么词句能缓和其中赤裸裸的残酷。“我什么都看不到……但那是四枚核弹啊……老天,几乎直接命中!”

  另外几个声音插了进来,含混不清。文尼起身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十分之一重力下的火箭推进停止了。没有控制它的大脑,没有光,登陆艇只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平生第一次,伊泽尔·文尼感受到了生活在地表的人对失重、丧失方向感的恐惧。零重力,可能意味着他们已经到达预定的低轨道,但同样可能表示他们正沿着一条弧线向下坠落,最终撞上行星表面……

  文尼强压下惧意,向前飘去。他们还有紧急控制台可用,还可以从通信频道中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他们可以利用本舰自动驾驶仪飞行,与青河舰队的残存飞船会合。头越来越疼,伊泽尔一生从未经历过这种剧痛。一盏盏红色应急灯好像越来越暗。他感到自己的清醒意识仿佛被人向下摁去,恐惧和惊慌则从心底涌起,吞没了他。他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丧失神志之前,命运总算对伊泽尔·文尼显示了一次仁慈。他想起来了: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不在“范·纽文”号上。

  -08-

  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装置保持着稳定的性能,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的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个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入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第一次其实不算,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婴儿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一个片段:攀在父亲背上,在罗伊尔山的渊薮中醒来)。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片段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来:“啊,军士。我清——醒了。”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嗯,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珀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入口袋。小小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

  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纪录比绝大多数渊薮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珀顿·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白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象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飕飕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小笨蛋,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普通人,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逼得太紧,破坏了你的想象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人,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

  “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是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娄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薮,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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