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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二章 奥登(1)

  奥登已经感应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并没有刻意去想,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了然于胸。如果硬要自己不去想,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因为在这些年来,这种感应已经融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在不知不觉间,他会在头脑中搜集她的信息,至于动机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事情本应如此。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这个本领。

  崔特的感应力也没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渐渐固化在了孩子们那边。当然,这种转变非常有益,但同时抚育者在家庭中也变得越来越固定,越来越简单。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而理者却要复杂得多……

  想到这里,奥登感到些许满足,满足中却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悲哀。

  其实,家里真正的难题还是杜阿。她总是那么特立独行,跟其他情者是那么不同。这事使崔特深受打击,饱经困扰,也使他越发地口齿笨拙。对于这个问题,奥登也会感到困扰,但他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杜阿所带来的欢乐,她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给大家带来数不清的乐趣。他们不能离开彼此,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存在欢乐。相对这种欢乐,她偶尔带来的小麻烦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许杜阿独立的性情也不是什么怪事,事情或许本应如此。长老们对她还颇有兴趣——一般而言,长老们只对理者有兴趣。想到这里,奥登不免有点自豪;他的家庭是那么卓尔不凡,连情者都值得长老们另眼相看。

  一切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当你深入地底,你会想到下面就是岩床,不出所料,你触摸到了岩床。有时候他会设想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必然正是他心中所愿。长老们就是这么说的,对所有的理者,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同时还说,逝去的确切时间并不能由他人告知,这个时间就在你自己心中,确切无误。

  “到时候你会告诉自己的。”罗斯腾曾经这么说——言语清晰,语气耐心,这正是长老的口气,好像他们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普通人听懂他们的话,“告诉你自己为什么要逝去,然后你便会逝去,你的家庭也会随你而去。”

  那时,奥登回答:“我不敢说我一定会乐于逝去,尊敬的长老。我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当然,亲爱的理者。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

  奥登心想:“既然我永远都觉得学无止境,那我怎么会在某天希望逝去呢?”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确信那一天终将会来,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忘了自己的感应能力,几乎要伸出一只眼睛来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孩子气的冲动。他并不需要用眼睛。单凭自己的感应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身体坚实,漂亮,轮廓清晰,边缘圆滑,呈现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体不像杜阿那样闪着诱人的奇异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想踏实而稳固。他爱他们两个,但是却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换作其中任何一个。思想也是一样。当然,他永远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他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伴侣的事。但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身为理者而庆幸,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样头脑简单,也不像杜阿那样思想古怪(这一点甚至更要命).他猜想,他们两个甚至根本没感到自己的无知。

  他又感应到远处的杜阿了,这次他主动弱化了这种感应。他觉得自己这时不需要她。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减弱了,只说明了他对其他东西有更强烈的追求。这是一个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识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问题。那些问题他只能独自求索,或者跟长老一起探讨。

  他越来越习惯于跟长老们在一起。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个理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长老们是“高级理者”。(他曾经把这话告诉罗斯腾,那是跟他最亲近的长老。有时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罗斯腾好像被逗乐了,但什么都没说。不过这至少表明他并不反对这个提法。)奥登最早的记忆总是跟长老们联系在一起。他的抚育者父亲越来越把心思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个小情者。这是他的天性。等到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出生以后(如果真有的话),崔特也会这么做。(奥登能从崔特身上看出这一点。为了生不下女儿这件事,崔特一直对杜阿抱怨个不停。)但这也不是坏事。在他的抚育者父亲忙于其他孩子时,奥登可以早早开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身为孩子的乐趣,但早在与崔特会面之前,他就学到了大量知识。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会面的情形。即使是度过了半生以后的今天,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形便历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同龄的小抚育者,但他们都是孩子,远远没到抚养自己后代、成为真正抚育者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迟钝。小时候,奥登也曾跟自己的抚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时他曾惊恐地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智力差异(即使是这么多年以后回望,他也能清晰地记起,差异从那时起就存在了).他也曾朦胧地意识到抚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尽管还是个孩子,他也已经听到了一点关于交媾的传言。

  当崔特第一次出现之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奥登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这世上有些事情让他无比渴望,而这些事情与理性、与思考毫无关系。即使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的那种漫无边际的困惑。

  当然,崔特倒是一点也不困惑。抚育者从来不会为三者之间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理者,只有理者才会为此烦恼。

  “想得太多了吧。”当奥登向一位长老倾诉的时候,长老只是这样回答。奥登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思考从来都是不嫌多的。

  当他们初遇的时候,崔特还非常年轻,满身孩子气,对自己的笨拙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相逢的反应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身体轮廓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

  奥登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我以前见过你吗?”

  崔特回答:“我没来过这儿。我是被叫来的。”

  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奥登一开始以为是某些抚育者,后来想到应该是长老们)觉得他们彼此适合。事实证明,这个判断非常英明。

  当然,合适并不是说他们智力相若。奥登对知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这种饥渴足以使他可以忘却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却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甚明了。

  他学不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他终其一生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完全用不着后天的学习。从此以后,奥登不再只是沉迷于对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原的追求,或者醉心于揭示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崔特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欢整天对崔特侃侃而谈。

  崔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明显听不懂,不过倒是很有耐心;而奥登也是,明知道对方听不懂,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

  迈出第一步的仍旧是崔特,与生俱来的欲望驱使着他做出改变。那天,在用过正餐以后,奥登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述当天学到的新知识。(理者和抚育者体质更粗壮,进食也快很多,在阳光中一次穿行便完成了这个过程;而情者们一浸在阳光中就要拖到一个小时以上,身体反复蜷曲又伸展,好像只是为了故意拖延进食的时间。)奥登向来对情者们视而不见,他只喜欢这种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而崔特则日复一日地盯着她们,看上去情绪波动得厉害。

  突然,他向奥登走去,触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冲进奥登的身体。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奥登卵形身体的上部,那里微光闪烁,正是摄入温暖空气的所在。

  崔特极力使触手扩散开来,渗入奥登的身体。奥登触电似的跳开,惊惶失措。

  奥登小时候自然也这样做过,可是从青春期以后就没有了。他尖声叫道:“别这样!崔特!”

  崔特依旧伸展触手,向前一点点摸索着,“我要。”

  奥登极力收缩身体,使躯体表面尽可能地坚实,难以侵入。他挣扎着说,“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崔特显得迫不及待,“这样没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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