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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顶多一眨眼的工夫吧,但对我而言,时间似乎静止了。我经历了一件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懵懂,再回顾这件事,我了解到当时的我几乎就是经历了一次性高潮。

  “但我不动声色……”

  (贝莱摇了摇头,却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嗯,所以,当时我不动声色,只是说,‘谢谢你,以利亚。’我之所以这样说,除了感谢你查明了我丈夫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我要感谢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而且在不知不觉间,让我了解到了生命的价值。你等于替我开了一扇门,帮我找到了一条路,为我指出了一个新的方向。那次的接触,本身算不上什么,但它却是一切的起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那么一阵子,她还闭上了嘴巴,陷入回忆中。

  然后,她忽然举起食指。“不,什么也别说,我还没讲完。

  “在此之前,我也有过一些非常模糊的幻想。我想象自己和另一个男人,做着我们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可是多少有点不同,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同——而且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但无论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具体的感觉来。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在试图想象那些想不出来的事物,我也很可能会像许多索拉利女性——我想男性也一样——即使活了三四个世纪,死前仍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虽然曾经生儿育女,仍旧什么也不懂。

  “而我只是轻触你的脸颊,以利亚,居然就开窍了。这是不是很神奇?你让我学会了该想象些什么,并非机械式的动作,也并非呆板的、勉强的身体接触,而是一种我从未梦想能够达到的境界。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火花、温柔感和亲切感,以及种种我甚至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或许是接纳,是解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我想那就是爱,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就能包含这一切的一切。

  “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你,以利亚,因为在我想来,你有能力爱上我。我并不是说你爱我,而是我认为你能这么做。我从未体会过爱情,虽然这个字眼在古典文学中经常出现,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如同我常常读到的‘荣誉’一样,虽然书中人物不惜为它牺牲性命,我却完全无法理解。我学到了‘爱情’这个字眼,但从来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至今仍是如此。或许我碰触你的举动,就是心中有爱的表现。

  “从此以后,我就能幻想那些事了。不久,我来到了奥罗拉,还一直想着你,一直怀念你,一直在心里不断和你说话,而且还幻想着,自己在奥罗拉能够遇到一百万个以利亚。”

  她停了下来,陷入沉思片刻,突然又继续说:“结果事与愿违。没想到奥罗拉和索拉利殊途同归,情况一样糟。在索拉利,性爱是不对的事,大家痛恨它,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对性的憎恨,使我们的男女无法相爱。

  “而在奥罗拉,性则是无聊的事。大家轻易接受它——把它当作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如果某人性欲高涨,他会随便找个看来合适的人,只要双方并非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便有可能以任何方式发生性行为。就像呼吸一样——但是呼吸能带来至高无上的欢愉吗?如果你窒息了,那么在获救之后,你猛吸的第一口空气或许甜美无比。可是,如果你从来不曾窒息呢?

  “还有,如果人人变得无时无刻不需要性,那会如何呢?如果让性教育和阅读、写程序等课程平起平坐,那又会如何?如果大人认为孩子们从小就该亲身实验,还认为青少年可以从旁协助,那将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在奥罗拉,性就像清水一样唾手可得,所以和爱毫无关系;正如同在索拉利,性是一种禁忌和羞耻,同样和爱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两个世界儿童都很少,而且若想生育下一代,必须正式提出申请。如果申请获准,就必须从事一段专为生育量身打造的性行为,那想必既无聊又难受。而若干时日之后,如果女方还没有怀孕,双方却已经大起反感,则会求助于人工受孕。

  “总有一天,人工生殖会在奥罗拉流行起来,就像现在的索拉利一样,于是受精和胚胎发育的过程都会在基因室里完成,而性行为将会成为单纯的社交活动和游戏,如同太空马球一样和爱情毫无关系。

  “我无法接受奥罗拉人这方面的态度,以利亚,这抵触了我从小到大的教养。我曾带着惶恐的心情,追求性的满足,结果没有人拒绝——但也没有人重视。每当我主动献身,无论事前事后,对方的眼神都相当空洞。他们一定想,只是又做了一次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愿意做,但也只是愿意而已。

  “而且,碰触他们的身体对我毫无意义,那和碰触我的丈夫没什么两样。我学着慢慢适应,学着跟随他们的动作,学着接受他们的指引——结果仍旧感到毫无意义。久而久之,我连自己解决的冲动都没有了。你让我体会到的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终于有一天,我放弃了。

  “在此期间,法斯陀夫博士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所有的奥罗拉人当中,只有他对索拉利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你也知道,完整的经过并未公之于世,更没有出现在那个可怕的超波剧里面——我只听说过那出戏,始终拒绝观看。

  “此外,奥罗拉人非但不了解索拉利人,而且还蔑视我们,好在有法斯陀夫博士保护,我才未曾受到伤害。后来,我又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也多亏他伸出援手。

  “不,我们并不是情人。我可以对他献身,但是当我想到可以这样做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以利亚,你带给我的那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甚至怀疑,那可能只是记忆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所以我放弃了。我并没有向他献身,他也没有向我求欢。我不知道他为何不那么做,也许因为他看出来,我之所以绝望,正是由于无法从性爱中找到任何慰藉,而他不想让我再经历一次失败,以免加深我的绝望。他在这方面对我设想如此周到,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好心的人——所以说,我们并非情人,他只是在我最需要友谊的时候,适时出现的一个朋友。

  “好了,以利亚,针对你的问题,我已经把答案通通告诉你了。你想知道我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关系,并强调你需要了解实情。听我说完后,你满意了吗?”

  贝莱力图掩饰内心的伤痛。“没想到你的日子这么难过,嘉蒂雅,我感到很遗憾。我需要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你告诉我的实情,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多。”

  嘉蒂雅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贝莱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嘉蒂雅,我真的很高兴,自己在你心中竟然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当年在索拉利,我从未想到自己带给你那么大的影响,而即使想到了,我也不会试着……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以利亚。”她轻柔地说,“即使你试了也是徒然,我根本做不到。”

  “这点我也明白——今天,我也不会把你这番话视为暗示。短暂的一下接触,令你一窥性的堂奥,这就足够了。这种感觉极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我们应当珍惜,不该强求重温,否则只会毁掉独一无二的珍贵记忆。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并不——不向你求欢。千万别把这件事视为你的另一次失败,何况——”

  “请说。”

  “正如我刚刚说的,你提供给我的资料,或许超过了你的想象。其实你等于已经告诉我,你的故事并未以绝望收场。”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刚才,当你在叙述我们的接触带给你的感觉时,曾经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懵懂,再回顾这件事,我了解到当时的我几乎就是经历了一次性高潮。’可是接下来,你就开始阐述你和奥罗拉人的性行为皆以失败告终,我猜想,你并未从中体验过性高潮。可是后来你一定有过,嘉蒂雅,否则你不会体认到当初在索拉利有过极其类似的经验。除非你有过成功的性爱,否则根本无从回顾和比较。换句话说,后来你的确找到一个情人,有了一段真正的爱情。如果要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始终不是你的情人,那么可想而知,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真有又如何?那又关你什么事,以利亚?”

  “我还不确定是否关我的事,嘉蒂雅。告诉我那人是谁,如果确实不关我的事,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嘉蒂雅陷入沉默。

  贝莱说:“如果你不告诉我,嘉蒂雅,那就必须由我告诉你。我已经有话在先,如今我身不由己,无法对你留情。”

  嘉蒂雅仍旧一言不发,她紧抿着嘴,嘴角都开始泛白了。

  “这个人一定存在,嘉蒂雅,而你对詹德之死的伤痛又太不寻常了——你把丹尼尔赶走,是因为你看到他的脸就会想起詹德,这令你无法承受。所以我几乎肯定,那个詹德·潘尼尔……”他顿了顿,然后厉声道,“那个机器人,詹德·潘尼尔,就是你的情人。如果我说错了,请立刻指正。”

  嘉蒂雅悄声答道:“詹德·潘尼尔,那个机器人,并不是我的情人。”然后,她猛然提高音量,义正辞严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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