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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可是在奥罗拉,你们尽量避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不是吗?”

  “的确没错!虽然如此,可是据我所知,就终结运作这个特殊情况而言,过去从未出现该不该区别的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标准何在。”

  贝莱思索了一下。这纯粹是个语意学的问题,并没有实质的重要性。话说回来,他想借此探究奥罗拉人的思考模式,否则他根本踏不出第一步。

  他慢慢地说:“一个正常运作的人类就是活人,如果另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止他的生命,我们就称之为‘杀人’或‘凶杀’。不过相较之下,‘杀人’是比较强烈的字眼。

  “你若猛然目睹有人试图以激烈手段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大喊‘杀人啦!’反之,你绝不可能大喊‘凶杀!’因为后者是比较正式、比较不带感情的用语。”

  机·丹尼尔说:“我无法了解你所作的区别,以利亚伙伴。既然‘杀人’和‘凶杀’都代表以激烈的手段终结他人生命,这两个词就一定能互换,所以说,区别又在哪里呢?”

  “区别在于,如果你高喊‘杀人’,会比高喊‘凶杀’更能让听到的人血液为之凝结,丹尼尔。”

  “为什么呢?”

  “言外之意的联想,并非字典上的意义,而是经年累月所累积的一种微妙效应;在一个人的经验中,不同的词汇适用于不同的句子、情况和事件。”

  “我的程序中完全没有这些知识。”丹尼尔答道,在那显然毫无感情的声音之下(他说每一句话皆是如此)似乎透着一种古怪的无助感。

  贝莱问:“你愿意接受我的说法吗,丹尼尔?”

  丹尼尔仿佛刚刚获悉一道难解之谜的答案,迅速答道:“毫无疑问。”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可以将运作中的机器人称为活的。”贝莱说,“很多人可能会拒绝扩充‘活’这个字的意思,但我认为只要对我们有用,大可自由发明新的定义。把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当成活的并不困难,反之,如果硬要发明新字,或者刻意避免使用意思相近的字眼,那就是自找麻烦了。比方说,丹尼尔,你就是活的,对不对?”

  丹尼尔放慢速度强调道:“我在运作!”

  “得了吧。既然松鼠是活的,虫子、树木、青草也都是活的,那么你又何尝不是呢?我永远不会想要在言语中——或心中——强调我是活的但你只是正在运作的,尤其是我将要在奥罗拉生活一阵子,要试着避免在我自己和机器人之间作无谓的区别。因此我告诉你,我们都是活的,而且我要求你接受我的说法。”

  “我会接受的,以利亚伙伴。”

  “但是,如果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生命,能否称之为‘杀人’呢?这点我们可能还是会有些犹豫。如果把这两种罪行画上等号,刑责也就应该一样,可是这样对吗?如果杀人犯应当接受死刑,难道真该把终结机器人的罪犯也处死吗?”

  “以利亚伙伴,杀人犯应当接受的惩罚是心灵穿刺,紧接着是人格重建。真正犯罪的是他的心灵结构,而不是他的肉体生命。”

  “那么在奥罗拉上,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运作,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我不知道,以利亚伙伴。据我所知,奥罗拉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我猜惩罚应该不是心灵穿刺吧。”贝莱说,“对了,‘机杀’如何?”

  “机杀?”

  “机器人凶杀案的简称。”

  丹尼尔说:“可是恐怕不能当动词吧,以利亚伙伴?你绝不会说‘谁凶杀了某某某’,因此同样不适合说‘谁机杀了某某某’。”

  “你说得对。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应该说‘谋杀’才对。”

  “可是这个词专门用在人类身上,比方说,你不可能谋杀一只动物。”

  贝莱说:“没错。而且,你甚至不会无意间谋杀一个人,这个词只能描述蓄意的作为。‘杀死’就比较广义了,既可以用于意外致死,又能适用于蓄意谋杀——而且除了人类之外,还可以用在动物身上。即使是一棵树,也有可能被细菌杀死,所以说,机器人又为什么不能被杀死呢,啊,丹尼尔?”

  “无论人类或其他动物甚至植物,以利亚伙伴,全都是活生生的。”丹尼尔说,“机器人却是人造物,这点和阅读镜没有两样。人造物可以遭到‘毁坏’‘损坏’‘破坏’等等,就是不会被杀死。”

  “虽然如此,丹尼尔,我还是要用‘杀死’这两个字,詹德·潘尼尔被杀死了。”

  丹尼尔说:“使用不同的字眼,为何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呢?”

  “‘我们叫作玫瑰的那种花,要是换了一个名字,气味还是同样芬芳。’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说:“我不确定玫瑰的气味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地球上的玫瑰也就是奥罗拉上称为玫瑰的那种花,而你所谓的‘气味’是一种可以被人类侦测、度量或感受到的性质,那么用另一组声音称呼它——其他条件通通不变——当然不会对它的气味,或是任何内在性质产生影响。”

  “没错,可是对人类而言,改了名字的确会导致感受上的改变。”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以利亚伙伴。”

  “因为人类通常都是不合逻辑的,丹尼尔,这是个令人无法恭维的特点。”

  贝莱仰靠在椅子里,玩弄着手中的阅读镜,让自己的思绪暂时封闭几分钟。这番和丹尼尔的讨论令他很受用,因为在忙着咬文嚼字的时候,贝莱就能忘掉自己身处星空,忘掉太空船正在高速前进,一旦远离太阳系的质心,便会跃迁到超空间之中。此外,他还能忘掉自己即将距离地球好几百万公里,而不多久之后,更会拉大到好几光年。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些肯定的结论。丹尼尔虽然说奥罗拉人并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但这显然只是表象。奥罗拉人或许出于善意,避免冠上“机”字头,避免使用“小子”的称呼,还尽量避免“它”这个代名词,可是从丹尼尔拒绝对机器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地使用“杀死”这种说法,便能确定上述那些只是表面上的改变(既然这种反应源自他的程序,就代表奥罗拉人认定丹尼尔应当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骨子里,奥罗拉人和地球人一样,都坚决相信机器人只是一种比人类低等无数倍的机器。

  而这就意味着,在他从事这项艰巨任务、试图替这场危机找出解决之道的过程中(倘若确有可能找到),他起码少了这一个形同绊脚石的误解。

  贝莱曾考虑是否应该询问吉斯卡,以便验证他刚刚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并未犹豫太久,就决定不要这么做。吉斯卡的心灵太过简单,而且不够精巧,根本没什么用处。到头来他只会回答“是”或“不是”,那和询问一台录音机没什么差别。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继续和丹尼尔讨论下去,至少他有能力作出些耐人寻味的回应。

  他说:“丹尼尔,咱们来谈谈詹德·潘尼尔的案子。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假设这是奥罗拉历史上第一桩机杀案。犯下这案子的人——也就是凶手——我猜还没找出来吧。”

  “如果,”丹尼尔说,“你假设是人类犯下这案子,那么此人的确身份不明。这点你说对了,以利亚伙伴。”

  “那么动机呢?詹德·潘尼尔为何会遭到杀害?”

  “这一点,同样还不清楚。”

  “可是詹德·潘尼尔是个人形机器人,外表像你而并不像——比方说,不像机·吉斯……我是说吉斯卡。”

  “这点正确,詹德是个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并非刻意进行一桩机杀案?”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以利亚伙伴。”

  贝莱有点不耐烦地说:“难道凶手不可能将詹德误认为人类吗?果真如此的话,他的企图就是凶杀,而不是机杀了。”

  丹尼尔缓缓摇了摇头。“人形机器人的确外表酷似人类,以利亚伙伴,甚至连毛发和皮肤的毛细孔都惟妙惟肖。我们的声音百分之百自然,我们可以进行吃喝等等的动作,可是若和人类比较,我们的言行举止仍有显而易见的差异。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差异或许会越来越少,但目前还是很多。你——以及其他不熟悉人形机器人的地球人,也许不容易注意到这些差异,但奥罗拉人则否。没有一个奥罗拉人会将詹德——或是我——误认为人类,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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