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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奥登(2)

  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些什么。不过他很肯定,崔特并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

  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受到些影响,多了层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犹如面对年华逝去。

  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

  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了。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却无法排遣。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想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

  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起来颇为优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

  (他可以清晰地设想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躯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要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不过,崔特要是为了这孩子,身体消散淡化起来会更顺手,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一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事上,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他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是最优美的呢?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那么你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家庭三位一体,却不妨碍你们各自独立。”

  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独立的含义。那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间没有家庭的存在。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那时他和长老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长老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流传的说法是,长老们没有家庭。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想当然,还是要问清楚。

  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您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

  当时罗斯腾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区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奥登最终才明白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

  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

  “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

  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得了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组织自己的家庭。要是没有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他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交媾,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

  或许这对于他们而言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有这些乐趣几乎就足够了——几乎——此时他就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激情时刻,随即认定,如果没有他们,即使拥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

  除非——很奇怪,不过有时候的确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境界,他会完全失去脑海中的灵感,或者说失去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他会发现那个灵感或念头更清晰了,明白无误,触手可及。

  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他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崔特在不久以后,也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

  这时,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的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后来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自那以后,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普通学生……当然不能跟奥登比——想到这点,奥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

  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那些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那么就要选定这孩子的教育方向。

  在一个长老面前,奥登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

  那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这使他对日后的成长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还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敬称。

  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

  他的抚育者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此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作“学习”,当他向父亲问起的时候,看来父亲也不甚明了。

  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就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

  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过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对奥登而言,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

  不过从那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就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什么。再往后,他心里已经渐渐认定此事,并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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