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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她想看看举办宴会的地方,于是走进你的研究室。当然,那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为了布置场地,东西都搬光了。但你的椅子还在,那把大椅子——高椅背,高扶手,破破烂烂,你不让我换掉的那一把。”

  谢顿叹了一口气,仿佛忆起一场长期的争执。“它不算破烂,我不要换新的。继续说。”

  “她蜷曲在你的椅子里,开始担心你也许不能真正参加这个宴会,这使她觉得很难过。然后,她告诉我,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心中没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除了梦里有两个男的在交谈——不是女的,这点她确定。”

  “他们在谈些什么?”

  “她不怎么明白。你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要记得细节有多么困难。但她说那是有关死亡,而她认为谈论的就是你,因为你那么老了。有几个字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什么?”

  “柠檬水之死。”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后来谈话终止,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她坐在椅子上,感到胆战心寒。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心烦意乱。”

  谢顿思量了一下铎丝的叙述,然后说:“我问你,亲爱的,从一个小孩子的梦境,我们能导出什么重要结论?”

  “我们可以先问问自己,哈里,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你是什么意思?”

  “婉达并没有一口咬定那是梦境。她说她‘一定是睡着了’,那是她自己的话。她不是说她睡着了,而是说她一定是睡着了。”

  “你从这点推论出什么来?”

  “她也许是陷入半睡半醒的假寐,而在那种状态中,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两个真人,不是梦中的人。”

  “两个真人?在谈论用柠檬水把我杀掉?”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铎丝,”谢顿激昂地说,“我知道你永远能为我预见危险,但这次却太过分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我?”

  “以前就有人试过两次。”

  “的确没错,但是想想客观的情况。第一次,是克里昂刚任命我当首相。那自然打破了宫廷中井然有序的阶级,一定有很多人把我恨透了,而其中几位认为只要除掉我,就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至于第二次,则是九九派试图攫取政权,他们认为我碍了他们的事,再加上纳马提被复仇的怒火迷了心窍。

  “幸好两次行刺都没成功,可是现在为何会有第三次呢?我不再是首相,十年前就不是了。我是个上年纪的数学家,处于退休状态,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怕我什么。九九派已被连根拔除,彻底摧毁,而纳马提也早已遭到处决。任何人都绝对没有想杀我的动机。

  “所以拜托,铎丝,放轻松点。当你为我紧张的时候,你会变得心神不定,而这又会使你更加紧张,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铎丝站起来,上半身倚在谢顿的书桌上。“没有杀你的动机,你说得倒简单,但根本不需要任何动机。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个完全不负责任的政府,假如他们希望……”

  “住口!”谢顿高声斥道,然后又用很低的音量说,“一个字也别说,铎丝,反政府的言论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们真会碰上你预见的那个麻烦。”

  “我只是在跟你说,哈里。”

  “现在你只是跟我说,但如果你养成说傻话的习惯,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在很乐意告发你的人面前,同样的傻话会脱口而出。只要记住一件事,绝对不要随便批评政治。”

  “我会试试,哈里。”铎丝嘴里这样说,声音中却无法抑制愤愤之情,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谢顿目送着她。铎丝老得很优雅,以致有时她似乎一点也不显老。虽然她只比谢顿小两岁,但在他们共处的这二十八年间,两人外表的变化程度几乎成反比,而这是自然的事。

  她的头发点缀着银丝,但银丝下仍然透出青春的光泽。她的肤色变得较为苍白,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而且,她当然已改穿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然而,她的动作仍如往昔般矫捷迅速,仿佛无论任何因素,都不能干扰她在紧急状况下保护谢顿的能力。

  谢顿又叹了一口气。被人保护这档子事(总是多多少少有违他的意愿)有时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08

  几乎在铎丝刚离去后,玛妮拉便来见谢顿。

  “对不起,哈里,铎丝刚才说了些什么?”

  谢顿再度抬起头来——除了打扰还是打扰。

  “没什么重要的事,是关于婉达的梦。”

  玛妮拉撅起嘴。“我就知道,婉达说铎丝问了些这方面的问题。她为什么不放这女孩一马?好像做一场恶梦是什么重罪似的。”

  “事实上,”谢顿以安抚的口吻说,“是婉达记得的一些梦境耐人寻味。我不知道婉达有没有告诉你,但显然在梦中,她听到了什么‘柠檬水之死’。”

  “嗯——嗯!”玛妮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婉达最爱喝柠檬水,她盼望在宴会上喝个够。我向她保证,她能喝到些加了麦曲生甘露的,于是她天天都在期待。”

  “所以说,如果她听到什么听来像柠檬水的东西,心中就会误解为柠檬水。”

  “是啊,有何不可?”

  “只不过,这样的话,你认为他们真正说的又是什么呢?她一定得听到什么,才能误以为是柠檬水。”

  “我不认为必定是这样。但我们为何要对一个小女孩的梦大惊小怪?拜托,我不要任何人再跟她谈这件事,这太扰人了。”

  “我同意,我一定会让铎丝别再追究,至少别再向婉达追究。”

  “好吧。我不管她是不是婉达的祖母,哈里,毕竟我是她的母亲,我的意愿有优先权。”

  “绝对如此。”谢顿又以安抚的口吻说。当玛妮拉离去时,谢顿望着她的背影。这是另一个负担——两个女人之间无止无休的竞争。

  §09

  泰姆外尔·林恩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加入谢顿的心理史学计划,担任一名资深数学家。他是个高个子,有眨眼的习惯,而且总是带着不少自信。

  他的头发是棕褐色,呈轻微波浪状,由于留得相当长,因此波浪更加明显。他常常突如其来发出笑声,但他的数学能力却无懈可击。

  林恩是从西曼达诺夫大学挖来的,每当想起雨果·阿马瑞尔最初对他多么疑心,谢顿总是不禁微微一笑。话说回来,雨果对任何人都多有猜疑。在他的内心深处(谢顿可以肯定),雨果觉得心理史学应该永远是他与谢顿的私人属地。

  但就连雨果现在也愿意承认,林恩的加入大大改善了他自己的处境。雨果曾说:“他避开混沌的那些技巧绝无仅有且出神入化,谢顿计划中再也没有人做得出他的结果。我当然从未想到这样的方法,而你也没想到过,哈里。”

  “好吧,”谢顿别扭地说,“我老了。”

  “只不过,”雨果说,“他别笑得那么大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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