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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好了,刑警,自己人还顾忌什么?”明尼说:“你明知道他并没有谋杀达尔曼。杀人需要真的见到人,李比宁死也不要见到人,而他也的确因为不要见到人才死的。”

  “你说得很对,长官。”贝莱说:“当时我是指望索拉利人对李比滥用机器人的行为感到极度恐惧,而忽略了这一点。”

  “那么,杀害达尔曼的到底是谁?”

  贝莱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是指实际动手的人,这个人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凶手,死者的太太──格娜狄亚·达尔曼。”

  “你竟然放过她?”

  贝莱说:“实际上,她不必负责。李比知道格娜狄亚和她丈夫不睦,而且还常常吵架,他一定了解她发火的时候有多愤怒。李比想让她在难以洗脱罪嫌的情况下杀死达尔曼,所以他给了达尔曼一个可拆换肢体的机器人,我想,他八成还教那个机器人如何在格娜狄亚盛怒时,把自己的肢体拆下来递给她。当格娜狄亚气昏了头,手上又有武器,一时失去理智自然就动手了,达尔曼和那个机器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格娜狄亚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本身无意杀人,但却成了李比杀人的工具。”

  “那个机器人的手臂上一定沾有血迹和毛发。”明尼说。

  “可能有。”贝莱回道:“但这个机器人掌握在李比手中。他大可命令其他可能会注意到这个事实的机器人忘掉此事。索耳医生可能也注意到这一点,但他只检查了死者与昏倒的女人。李比的错误,是以为一切情况都明显指出格娜狄亚是凶手,尽管现场找不到凶器也就不了她。他没有料到,索拉利世界会找个地球人来调查案情。”

  “所以李比一死,你就立刻安排格娜狄亚离开索拉利世界?你这是在救她吧?免得夜长梦多,索拉利人又想起这个案子?”

  贝莱耸耸肩:“她实在也受够了。每个人都拿她当牺牲品。她丈夫、李比,以及索拉利世界都拿她当牺牲品。”

  明尼不以为然:“你这么做,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滥用法律?”

  贝莱那张硬峭的脸一沉,严肃起来。“我不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而且我也不受索拉利世界法律的约束。地球的福祉和利益最重要。为了这个,我必须制裁像李比这样的危险人物。至于达尔曼太太,”他面对着明尼,觉得自己正面临关键性的一刻,他必须要这么说:“至于达尔曼太太,我把她当作某种实验的基础。”

  “什么实验?”

  “我要知道,她是否会同意去面对一个容许见人、并期望见人的星球。我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勇气挣脱他们那种根深柢固的习俗。我原本担心她会拒绝前往奥罗拉世界,担心她可能坚持留在她的索拉利炼狱,也不愿放弃她那被扭曲的生活方式。可是她选择了改变。我很高兴她做了这样的抉择。因为对我而言,这似乎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似乎已为我们揭开了一线生机。”

  “为我们?”明尼大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只是为你我而已,长官。”贝莱严肃地说:“而是为了全人类。你对其他外世界的看法怕错了,其实这些外世界只有少数的机器人,他们允许人与人实际见面接触,他们也一直在调查索拉利世界。你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和我一起去了,他也会带一份报告回奥罗拉世界的。他们原也有变成索拉利世界的潜在危险,但因为这次经验,他们可能会警觉这种危险,而努力保持一种合理的平衡,藉此维护他们身为人类领袖的地位。”

  “这看法见仁见智。”明尼说。

  “老实讲,真正跟索拉利世界很像的,就是地球。”

  “刑警贝莱!”

  “事实的确如此,长官。我们彻头彻尾就是索拉利世界的翻版,他们退缩孤立彼此疏离,我们则孤立于整个银河。他们躲藏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业地这个死胡同里,我们则藏在地下钢穴的死胡同里。他们是没有随从的领袖,只有凡事逆来顺受的机器人。我们是没有领袖的随从,只有保障我们安全的封闭城市。”贝莱紧紧握着拳头。

  明尼听得心不在焉。“刑警,你辛苦了,需要休息。你会有一个月的假,不扣薪水,我还会给你升官。”

  “谢谢你,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我要你用心听我说话。我们如果想脱离这个死胡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往上走,走向太空。太空中有成千上万个星球,外世界人只占了其中五十个。他们的人口稀少又长命,我们人口众多而且寿命短,我们比他们更适合开发太空与殖民。我们有人口压力促使我们这么做,一代一代的新生儿将会变成一批批求新求变的年轻人与不顾一切的冒险家,最早殖民外世界的不就是我们的祖先吗?”

  “是的,我明白──恐怕我们的时间差不多了。”

  贝莱当然知道明尼急着想打发他,但他仍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继续说:“当最早的殖民者建立了科技优于我们的星球时,我们却在地底下建立子宫作为逃避的场所。外世界人让我们自惭形秽,我们也躲起来不和他们接触。这不是解决的办法。为了避免具有毁灭性的反叛和镇压出现,我们必须和他们竞争。如果有必要,我们必须追随他们;如果我们做得到,我们就应该领导他们。要做到这些事,我们必须面对开敞的空间,我们必须教育自己去面对。如果这一代要自我教育已经太迟了,我们就必须教育下一代,这非常重要!”

  “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刑警。”

  贝莱冒火了:“听我说,长官!如果外世界人继续这么强大,而我们仍维持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在一个世纪之内,地球将会遭到毁灭。你自己就对我说过,这是经由电脑评估的结果。如果外世界人真的很软弱,而且每下愈况的话,那我们还可能逃过此劫。可是,外世界人真的软弱吗?索拉利人是很软弱,但我们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可是──”

  “我还没说完。不管外世界人是强是弱,至少我们可以改变一件事──改变我们现在的样子。让我们面对开敞的空间,我们就永远不需要叛变了。我们可以向外扩张,建立我们的星球群,让我们自己变成外世界人。如果我们留在地球上,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就无可避免会走上叛变之途,这非但无益,而且致命。倘若我们自欺欺人,一意认定外世界人很软弱而心存侥幸的妄想,结果将会更惨。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那些社会学家,把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他们。假使他们仍然不确定,可以想办法送我到奥罗拉世界去,让我带一份真正有关外世界人的报告回来,你们就知道地球必须怎么样了。”

  明尼连连点头。“对,对,好,好……再见,刑警贝莱。”

  贝莱带着一种畅所欲言之后的痛快感觉离去。他并不指望能马上说服明尼,要改变一种根深柢固的思想模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可是他看到明尼脸上有一丝动摇的表情,这个表情至少使他不像先前那么志得意满了。

  贝莱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看到未来。明尼会去问那些社会学家,那些社会学家会有一两个人感到不确定。他们会有一番推敲,会来找他。

  他想,只要一年,一年内,我就会动身前往奥罗拉世界。下一个世代,我们就会再次进入太空。

  贝莱跳上北上的高速路带。他很快就会见到洁西了。她会了解吗?他也很快就会见到他十七岁的儿子班特莱了。等班特莱也有个十七岁大的孩子时,他会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星球上,建立一种属于外世界的生活吗?

  这念头真令人害怕。贝莱仍然害怕户外开敞的空间,但他已不害怕那种恐惧了!那种恐惧,是一种不能逃避、必须与之拼斗的东西。

  贝莱觉得自己已经染上一些疯狂的毛病。从一开始,户外开敞的空间就对他有一种很怪异的吸引力。初到索拉利世界时坐在地面输送车上,他曾经为了要掀开车顶见识外面开敞的空间而骗了丹尼尔,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被开敞的空间吸引住了。

  当时他并不了解这是为什么。丹尼尔认为他有点病态,他则自认是因为职务上的需要,为了侦破谋杀案而去面对户外。一直到他在索拉利世界的最后一夜,当他把窗子上的窗帘扯烂时,他才发现,他只是为了接受开敞的空间,所以必须去面对它;他是为了那毫无遮蔽的空间的吸引力,为了得到它一定会给他的自由而去面对它。

  地球上一定有数以百万的人像他一样会被开敞的空间吸引,会在他们能够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感受到跟他一样的冲动。

  贝莱朝四周张望。

  高速路带迅速前进。四周的人造灯光和一幢幢巨大的公寓向后滑去。闪亮的号志招牌、百货公司的橱窗、工厂、灯光、噪音、人群,更多的噪音及人群及人群及人群……

  这些都是他深爱又痛恨的东西,是他害怕离开的东西,也是他在索拉利世界最想念、最渴望的东西。

  但这一切在他眼里却已变得陌生了。他无法再适应这一切了。

  他只是离开这里出去侦办一件谋杀案,但回来后他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

  他跟明尼说,城市像子宫,而它们的确就像子宫一样。一个人在成为人之前先要做什么?他必须先要被生下来,必须要离开子宫,而且在离开之后,他就不能再回子宫里去了。

  贝莱已经离开过城市,他不能再回去了。这座城市已不再是他的城市;这些钢穴已成了陌生的异乡,这是必然的结果,其他人也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地球将会重生,并和外世界有所接触。

  他的心在狂跳,他四周那代表生活脉动的噪音变成了一种听不清楚的嗡嗡声。

  贝莱想到自己在索拉利世界作的梦,终于了解这个梦的含意了。他抬起头,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穿透所有覆盖在上面的钢筋水泥、涌动的人群,他已经能看到那高踞在太空中吸引人类出走的灯塔了,他已经看到它向下散发出指引的光芒,它,就是他梦中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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