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西莫夫 > 第二基地 | 上页 下页


  人们敬畏他,服从他,甚至也许还尊敬他──不过却是敬而远之。谁看到他能不产生轻蔑的情绪呢?当然,那些归依者例外。但是他们的人造忠诚又有什么价值?简直是太乏味了。他大可为自己加上许多封号与头衔,发明各种繁复的仪典礼数,可是那样做也绝对无法改变任何事实。最好──或者至少是“不妨”──就当一个“第一公民”,并且将自己隐藏起来吧。

  他突然感到心中涌现出一股报复的念头,既强烈又残酷──银河中不准有任何一处反抗他。五年以来,他一直深居简出,藏身在卡尔根,就是因为顾忌虚无缥缈的第二基地,顾忌它可能构成的无止境又无所不在的神秘威胁。他如今才三十四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衰老。虽然具有突变的强大精神力量,他的肉体却实在孱弱不堪。

  每一颗星辰!每一颗目力所及的星辰──还有肉眼不可见的那些,全都要为他所有!

  他要对所有的人报复,因为他并不属于人类;他要对整个银河报复,因为银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头上的警告灯突然轻轻闪起。他知道有人走进了官邸,并且能够感知那人的行径。同时,在这寂寞的暮色中,他突变的感应力似乎变得更强烈、更敏锐,使他感觉到那人的情感起伏,正不停敲击着自己大脑中的纤维。

  他毫不费力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那是普利吉。

  昔日基地的普利吉上尉,从未受过那个腐败政府的重用,只是一名小小的间谍而已。而他将基地铲除之后,开始大力拔擢普利吉,先授他以一级上校之阶,进而将他晋升为一名将军。如今,普利吉将军的活动范围已经涵盖整个银河。

  这位普利吉将军,过去曾经是一名最顽强的敌人,现在却是百分之百忠心耿耿。然而,他这种转变并非因为得到了任何利益,也不是为了感激骡的知遇之恩,更没有什么交换条件,而纯粹只是归依造成的结果。

  对于汉·普利吉强固不变的表层意识──忠诚与敬爱,骡可以感觉得很清楚。这层意识是他五年前亲自植入的,它控制着普利吉情感中每一个小小的波纹。在这个表层之下,还深埋着一个原本的自我──顽固的个性、对体制的叛逆以及理想主义。不过,即使是骡自己,现在也已经几乎察觉不到。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来。原本透光的墙壁立时变成不透明,紫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室内亮起了核灯泡的白炽光芒。

  汉·普利吉在指定的位置坐下。由于这是私下的召见,他并没有对骡鞠躬或下跪,也没有使用任何敬称。骡仅只是“第一公民”,只需要称呼他“阁下”即可,在他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坐下,即使是背对着他也无妨──假如真有人敢这么做。

  这一切,对于汉·普利吉而言,都是这位大人物对本身力量充满自信的证明,他对这一点可说是由衷地感到满意。

  骡开口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的报告,我不讳言有些失望,普利吉。”

  将军的一对眉毛凑到了一块:“是的,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实在无法得到别的结论。事实上,第二基地真的不存在,阁下。”

  骡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可是艾布尔·米斯曾经发现过证据,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艾布尔·米斯所发现的证据。”

  这些话骡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普利吉毫不犹豫,单刀直入地说:“米斯虽然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可是一旦与哈里·谢顿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婴儿。他对谢顿当年工作所做的那些研究,是在您的精神控制与刺激之下进行的。也许您逼得他太紧,他可能做出了错误的结论。阁下,他一定是弄错了。”

  骡叹了一口气,悲哀的脸庞从细瘦的脖子向前突出。他说:“如果他能再多活一分钟就好了,他当时正要把第二基地的下落说出来。我告诉你,他的确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根本不用隐遁,不必一等再等。如今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五年就这么白白溜走了。”

  对于他的主子如此软弱的渴盼,普利吉不能产生任何反感,受控的心灵绝不允许他这么想。反之,他感到有些忧虑不安,因此说道:“阁下,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我为您进行了五次探索,由您亲自选定路线,我保证把每一个小行星都翻遍了。那是三百年以前的事──据说旧帝国的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作为新帝国的核心,以取代那个垂死的旧帝国。谢顿死后一百年,第一基地──我们大家都极为熟悉的那个基地──已在银河外缘变得家喻户晓。谢顿死后一百五十年,基地与旧帝国进行最后一战时,它的名声就传遍了整个银河。如今已经过了三百年,那个谜一般的第二基地究竟在哪里呢?它在银河中没有制造过一个小漩涡般的消息。”

  “艾布尔·米斯说它将自己隐藏得很好,惟有如此,它才能够掩饰弱点,进而发挥敌明我暗的力量。”

  “除非它不存在,否则绝对不可能隐藏得那么彻底。”

  骡抬起头来,大眼睛露出锐利而机警的目光。

  “不对,它的确存在。”他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猛然指向普利吉:“我们的战略需要作一点改变。”

  普利吉皱着眉头说:“您计划要亲自出马?我可不敢苟同这个想法。”

  “不,当然不是。你必须再去一次──最后一次。不过这次要跟另一个人联合指挥。”

  在一阵沉默之后,普利吉以不悦的语调问道:“阁下,请问是跟谁?”

  “跟卡尔根本地的一个年轻人,拜尔·程尼斯。”

  “阁下,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我知道你没听过。不过程尼斯这个人心思灵敏,野心也不小──而且他还未曾归依。”

  普利吉的长下巴抽动了一下:“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普利吉。虽然你机智过人,又有丰富的经验,而且对我绝无二心,不过你是一个归依者,你的忠诚是出于强制性的刺激,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你在归依之后丧失了一点东西,一种微妙的自我驱策,而这却是我无法弥补的。”

  “阁下,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普利吉绷着脸说,“我仍然清楚记得和您为敌的那段日子,我认为自己现在绝不比当年差。”

  “自然没有,”骡的嘴角撇出一个微笑,“对于这个问题,你的判断是很不客观的。那个程尼斯,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他百分之百可靠──并非因为他对我忠诚,而是由于他极端自私。他明白惟有依附着我,自己才能水涨船高。为了增加我的力量,他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任何事情。因为他相信,这样他就能分享绝大的甜头。他跟你一块去,会比你多带着一股驱动的力量──为了自己着想而产生的驱策。”

  “这么说的话,”普利吉仍然坚决反对,“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归依解除?假如您认为这样可以改善我的能力──现在您绝对可以信得过我。”

  “普利吉,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你在我面前,或者说,在武器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必须牢牢地维持着归依状态。倘若我现在将你的控制解除,下一分钟我就会是个死人。”

  将军的鼻孔翕张着,他抗议道:“您这么想,让我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假使你的感情能循着自然的动机自由发展,你绝对无法想象那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每个人都痛恨受到控制,也就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催眠师绝对无法将非自愿者催眠。不过我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并不是催眠师。相信我的话,普利吉,你无法显露──甚至无从察觉的恨意,是我无论如何不愿面对的。”

  普利吉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令他的内心感到沉重而灰暗。他勉强开口道:“可是您又如何能够相信那个人?我的意思是说,完全地信任他,就好像信任我这个归依者一样。”

  “是啊,我也认为不可以完全相信他。这就是你必须跟他一同行动的原因,懂了吧,普利吉。”骡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高大的扶手椅中,靠着柔软的椅背,看起来好像一团会动的牙签。然后他再说:“如果他真的能找到第二基地──万一他竟然想到,和他们打交道也许会比跟着我更有利可图──你了解了吗?”

  普利吉的眼睛流露出极度满意的光彩,他说:“这样好多了,阁下。”

  “正是这样子。不过你要记住,必须尽量给他行动自由。”

  “那当然。”

  “此外──嗯──普利吉,那个年轻人生得英俊,性情又好,非常讨人喜欢。你可别被他唬住了,他其实是个既危险又无情的角色。你不要随便和他作对,除非你已有万全的准备。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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