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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四号洞叫水牢,口朝天地势低,一下雨就灌水泡汤,蹲在水里掏都掏不过来。泡汤也是猫耳洞的普遍景观,不论石洞土洞,几乎没有不漏雨不灌水的。只有的水深十几分分或尺把,有的灌到人的脑袋挨洞顶水淹脖子;有的十几小时水能退下去,有的连续泡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有水也不能离开洞,也必须坚守。猫耳洞人就蹲在跪在水里,把枪绑在肩上,电台顶在头上。实在顶不住就在水里睡着了,头耷拉到水里,又猛地被激醒。等水退了,浑身上下又白又暄满是大皱折,皮肤连四肢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号洞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个三角形豁口,外面用装土的编织代垒起来。下口能蹭进去一个瘦人深有一米多,底宽六十分分,三角形空间不足零点三立方米。它实在太小了,除了两个裸体小个子兵和一件短武器,就没有一点余地,躺不开坐不起也蹲不下,腰腿交叉,脚压臂叠,如要换个姿式调个位置,两个人一起动作需十分钟方能完成。这个洞两至三天换一次人,哨长小赵有一次坚持过五天五夜。

  在一号洞不论几天,人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拉。非拉不可,就拉在裤头上,小赵说。一号洞离越军的洞只有四米,所以不能说话,不能出一点声响,几个打呼噜的兵,在一号洞呆过之后,睡觉居然不再“奏乐”了。在这样的洞里根本无法战斗,人缩在里边,靠其他阵地火力掩护,不断地朝一号洞的周围标定射击。时间一长枪都不准了。小易说,那晚上我正从缝里往外看呢,咱偏马火力队的高机打了一梭子,我一看象一群萤火虫冲我来了,赶紧缩脑袋,噗噗噗都打在编织袋边,嘣我一脸石头渣,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真吓坏了。一号洞这样的哨位,虽没什么军事价值,但有政治意义。猫耳洞人必须坚守之。

  那次老山战场上五年来我方损失最为惨重的反冲击过后,越军炮火猛烈封锁,烈士遗体运不下来。时值雨季盛暑,陈尸疆场的士兵们逐渐化作令人窒息的弥天气味。上级下达了死命令,每个党员不抢下两具尸体就甭想回来!一位刚刚火线入党的小军工上去了。爬下“鬼门关”,经过“梅花桩”,跃过“三级跳”,进入“老虎口”,挪过“鬼见愁”,冲到千米生死线的尽头,小军工背起一具尸体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弹在他身前身后爆炸,高机子弹在他眼前划来划去,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们俩换换哟,我当烈士你来背一会儿我吧。”小军工一边爬一边对背上的烈士说。当他第二次冲完千米生死线来到烈士身边的时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长时间,他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回到活着的战友们的中间。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来一把肉。他又拽,又下来一块肉。他跪起来,用双手一把一把地扒开烈士遗体身上稀烂的肉。“好哥哥,我对不起你了,你还得再陪着我再死一次,对不起了,你原谅我吧,等我活着回去以后,我每年都给你烧香……”小军工一边木然地留着泪,一边从浆糊一样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块块骨头装进袋里,他一看旁边还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这回,小边工一次背下来两具遗骨。

  猫耳洞缺水,无人不知。生命离不开水,无人不晓。水的匮乏,加剧人生的浓缩。

  四号阵地五月二日到四日连续三个夜间遭敌强袭,第一个晚上三个哨位就有两个被破坏,储存的七桶水炸飞了四桶,伪装网起火,仅剩的三桶水全部用于扑火。一个战士水壶里还有小半壶,见排长指挥联络嗓子都喊哑了,倒给他,他不喝。王永超胸部等多处中弹片,吃药时喝了一口水。三日下午指导员王汝燕带领十七名党员突破炮火封锁强行运送弹药上了四号洞,排长拿出那半缸子水,运输队没有一个人肯喝。四日党员运输队又送上构筑器材,那半缸水还是没人喝。四日夜间敌引爆了堆有一百多发炮弹的弹药点,陈永贵负伤吃药,他是全阵地十四名同志中在三天三夜里第二个喝了一口水的人。

  一九八七年度,一线“物供阵地”的人均日供水量的努力标准为一至一点五升,这在老山战场是创纪录的历史最好时期。一人一天二、三斤水,当然只能全部用于做饭,做米饭和蒸馒头是不行的,粥和汤更只是一种奢望,只能煮干稀饭或浆糊面条。但二、三斤的努力标准只是理想。许多情况下当然保障不了。在那拉方向,有些阵地接防初期是三个人十天用一袋水(不到四十斤),其中二十九号阵地三个人一天供应一斤水。一人一天一百六十几毫升水,仅相当于人正常需求量的十八分之一。但这十八分之一仍然是正常供应量,还不算遇到连续炮击和作战的情况。

  322阵地上的兵们说,他们只记得有一次不是在吃饭时而是正而八经地喝了一口真正的水,那是发下来疟疾药,每人吞四大片白药片,得到手榴弹柄后盖那么满满一盖水。下雨时可以用编织布接点水,接下来半缸子水,上边是一层老鼠屎,撇来撇去也撇不净,再沉淀一下,底下一层黄泥,剩下的汤水到了嘴里,那股子火药味还能把人的眼泪呛出来。

  老山前的72号阵地上,一直到雨季,人们才就着雨第一次洗了脸又仰脖嗽了口,有一次连续炮击半个月,第五天就没水了,用塑料布接露水,一晚上能接一小捧,干啃压缩干粮,嘴上都是泡,嗓子里象塞沙子灌锯沫。新兵王洪宾渴坏了,班长存了半壶水,请示排长让他喝,他不好意思喝。又传了六个哨位,也没有动一口,晚上站岗,小王渴得不行了,晃晃一个铁桶,听里边有个水底儿,琢磨是接的露水,咕咚咕咚几品灌下去,喝完了才觉出是煤油,烧得他满地打滚口吐白沫。最后,那半壶水还是让他喝了洗肠子。

  B团团长王小京有一次到前沿,洞里喧热得象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至少四十多度甚至有五十度,穿着大裤衩的王小京一进去身上的汗毛孔马上沁出一个个大汗珠,接着又冲出了好几十道往下流,浑身都象雨中行车的前挡风玻璃。他一看连长指导员,光着裂满血口的嘴喘气,裸体的浑身上下一点汗也没有。团长心想,他们身上除了血液和肌肉里还有点水份,剩下全是干的了。转了几个阵地,他自己身上也没汗可出了。往回走的时候,到个靠后的连部,他一气喝了两壶水,身上的汗立刻下来了。又过一个连部,他又喝了一壶水,又出了一身的汗,到营部又使劲灌了一顿,王小京这才觉着象中暑后清醒过来一样。

  一九八五年,一位副师长夜间悄悄上了那拉一个连指,这个连队断水已经五天,只有连长日夜看守着的五斤装塑料桶里还有一半水。排长来电话说有个战士胸部负伤呻吟着喊渴,请求连长给口水,被拒绝。副师长见状说,我替那个战士求你了:给他口水。连长说:那也不行,谁知道炮击还要持续多少天,不到一口水救一条命的时候谁也不能动。副师长说:那我给你下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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