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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开始的时候是粗粮、细粮各一半,接着是粗八细二,到后来连高粱面也吃不上了。进入12月份以后,军队和老百姓的生活用粮都成了问题,部队走到哪里,地方干部都是搓着双手,满头大汗一脸焦急想不出办法。刘春雷他们这才意识到:大饥荒到来了。

  这场饥荒,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天灾自不必说,1941年的洪涝,1942年的干旱,1943年的蝗虫……自然灾害接二连三,使老百姓断了收成。可是,往年间也有闹旱涝灾害的时候,日子却从来没有这么惨过。这一次,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掠夺加剧了灾难的严重程度。

  “四二九大‘扫荡’”之后,日军占领了冀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鬼子在根据地大肆烧杀抢夺,仅元城附近的四个区就有二十六个村庄被烧毁,被抢走粮食一万四千多石、牲口两千多头,直接造成大批群众破产;在敌占区,日伪机构强行征收“户口税”、“牲畜税”、“田赋费”、“电杆费”、“护路费”、“门牌捐”、“居住证捐”……仅1942年4月至8月,每亩耕地平均对敌负担就达二百五十元以上,四个月的捐税超过了老百姓全年的收入;为加强对根据地的封锁,日伪军还强迫群众挖壕沟、建炮楼,全区一半以上劳动力被征调劳役,使得群众失去了进行灾后补救的机会。

  另外,由于日军强迫冀南各区多种棉花少种麦子,而抗日政府却没有能够及时察觉敌人的经济意图。结果,收获下来的棉花被低价收走,日军再封锁粮食供应、提高粮价,根据地的老百姓就只好吃棉籽了。

  战争的破坏和敌人的掠夺,使根据地民众的社会积蓄消耗殆尽,因而在自然灾害面前完全失去了抗衡能力。冀中和冀南曾经是太行山根据地的粮仓,现在,冀中根据地丢失,冀南不仅不能向太行山供粮,反而需要其他根据地的支援。从各游击区调拨过来的粮食也是杯水车薪,八路军不能眼看着老百姓挨饿,于是就不断降低军粮标准,从一斤半降到一斤,再从一斤降到八

  两……

  窝头没有了,只能喝稀粥,野菜和树皮也放进锅里煮,有人编了个顺口溜:“一顿二三两,颜色四五样,加水六七碗,八九十日粮。”真是十分形象。

  每天喝两碗稀粥,走几步就消化光了。当时,无论步兵还是骑兵都取消了操练,大家闲躺着不动,保持体力,争取让肚子里的一点汤汤水水多保存一会儿。也有人听说延安在搞大生产运动,可大伙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别说新八路,就连老红军也没见过要部队去种地的。

  刘春雷问张起旺:“连长,当初你们没吃食的时候怎么办?”

  “简单,打地主呗!”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这办法现在也不行啊,放眼四周,个个饿得眼发蓝,打地主?地主家也没余粮呀!

  人饿久了就发傻。出太阳的时候,士兵和老百姓都在场院里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木木呆呆的。有的人随口闲侃胡说八道,有的人闭目养神胡思乱想。况玉纯政委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给大家找点事情做,而且还不能耗费体力。政治处的李庭桂主任就想了个主意:学文化!

  把战士们按文化水平高低分成好几个班,学问大的念报纸,学问低的认生字。

  人数最多的是文化班,这实际上就是个扫盲班。负责上课的老师是刘春雷班上的新战士——人称“半截秀才”的李大鹏,他还有个外号叫“皮皮”。

  大鹏其实并不大,当时才十七岁。他是个烈士遗孤,父亲是顺直军委早期的干部,搞地下兵运时被晋军陈长捷部杀害了。母亲改嫁后,年幼的大鹏就跟着舅舅和舅妈生活。元城战役后,舅舅老舒调到骑兵团当供给处处长,大鹏也跑来参加骑兵。

  李大鹏从小就跟着长辈闹革命,颠沛流离,见多识广,特别能说会道,高兴的时候说“笑得不亦乐乎”,辛苦时说“累得呜呼哀哉”,活像个“半截秀才”。有一次聊天,他向大伙比画:地球怎么围着太阳转,太阳又是怎么转,月亮又怎么转,还说星星也都在打转转……在场的人都不相信,心说:天上星星那么多,要是都转圈岂不是乱套了,万一碰到一起掉下来怎么办?于是大家起哄不认账,把“半截秀才”气哭了,直到边乔参谋跑过来主持公道才算作罢。

  “半截秀才”的文化水平也确实是半截。别看他说话挺“文”的,念报纸也能够从头到尾不停顿,可让他写字就完蛋了,很简单的一个字,握着笔半天写不对,他自己说这叫做“提笔忘字”。大家却很怀疑:“不对吧,你念报纸的时候,小嘴皮吧嗒吧嗒挺利索,那些字兴许是瞎蒙着读出来的。”因此,他又得了外号,叫“皮皮”,意思是说就只有嘴皮子厉害。

  不管“皮皮”的嘴皮子如何,给“文化班”扫盲的资格是够的。开课第一天,他教的是“大小人,上中下,天下工人是一家”。二连三班长刘长生一听就不同意:“不对不对,我听说人家私塾先生上课,讲的是‘人之初,性本善’。”

  “也行也行,那样正规些。”大鹏老师倒是好说话,马上就改学《三字经》。

  可是,“半截秀才”就是半截秀才,才念到“苟不教,性乃迁”就忘了下一句,停在那里“苟不教……苟不教……”地嘟囔了半天。刘长生又不耐烦了:“狗都被武工队打死了,哪里还会叫?”

  大家哄堂大笑。“皮皮”跑来找大刘说:“班长,你去教课吧,这个老师我可当不了。”

  于是只好换成刘春雷当老师,李庭桂主任临时编了课本,第一课是“老大爷、老大娘、大哥、大嫂、小弟弟、小妹妹,我们是人民的八路军”。

  认生字难倒了不少人,可战士都很认真。上课时借老乡的门板当黑板,下课后把门板还了,大伙就到人家门口蹲着,歪着脑袋看字迹,还拿木棍在地上学着画。房东老大娘乐了,说:“八路军给咱家派了好些个歪脖子门神。”刘长生一边刷马一边用手指头在马身上写字,写到一半忘记了,于是他的手就这么举着,冲着马屁股直发呆。大家看见了都笑,说这小子魔怔了。

  被说成是“魔怔”的还有一连一排长胡彦明。胡排长文武双全,还很爱学习,一张报纸到了他手上,翻来覆去看上一天都舍不得放下。元城战役中,他捡到一本北平陆军大学的小册子,叫什么《航空判读》,高兴得不得了,一有空就抱着书看。

  其他人看不懂内容,只认得封面上画着的飞机。大家就琢磨这飞行员是从哪里钻到飞机肚子里面去的,问胡彦明,他也不知道。

  “那么,你这书里头讲的是啥?”

  “是说怎么在飞机上看地形的。”

  大伙都笑:“扯淡吧,连飞机的门都找不到,还看地形呢,简直魔怔!”

  胡彦明也不反驳,自己又接着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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