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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这个消息迅速在学院里传开了。原来的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已经被新的“政法革命先锋队”全面代替,是清一色的“左派”力量。学院已经全面停课,学院领导和教师们被分割成无数个小组,在北京各院校里周游批斗。谢有盼回来之后,还是有不少被定了坏成分的学生簇拥过来,询问他有何办法面对政革先锋队的进攻。已经有两个出身恶霸的学生被他们打死了。令谢有盼惊讶的是,第二批进驻的工作组竟也被政革先锋队夺了权,全北京市各高校的不少造反组织联合起来,成立了“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因为前面还成立了两个“司令部”,分别称为“一司”和“二司”。三司造工作组的反,造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的反。他们开始冲出学校,进攻国家机关和团委等机构,要求揪出“藏在党内的走资派”。三个“司”有明显的矛盾,一时还看不清中央文革小组支持哪一个。

  谢有盼向前来挑衅的政法革命先锋队队员出示了公社开具的革命证明,证明自己已经在板子村大队的批判大会上带头打倒了自己的反动派父亲,已经坚定地站在了无产阶级立场上。政革先锋队的首领是他以前在支革公社的队员,对他还是有三分敬畏的,看了证明后就没有再当面追究。

  几天之间,谢有盼观察到,虽然北京三司的名气越来越大,但是保护工作组,保护领导干部的组织仍然是多数,二者仍然是少数派和多数派的关系。就是在法律学院内部,支持工作组,希望保卫学院党委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只不过政革先锋队粘了三司的光,声势有些吓人罢了。

  “江南雨在哪里?”

  见了老四王齐富,谢有盼立刻问道。

  “她被政革先锋队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派敌特分子’,关在教学楼里……已经半个月了……”

  “你们也不救她?”谢有盼气愤地说。

  “老二啊,怎么救?她的成分是铁板钉钉的,别说三司和政革先锋队,就是靠着一司和二司的组织都会揪她,谁敢保她?老大和老六也在里面,我们都救不出来。谢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着你的革命态度才聚拢过来的,你要是还和她扯到一起,大家立刻就作鸟兽散!弄不好连你一起批了!”

  谢有盼死死盯着老四,一腔怒火无从发作。老四说得一点不错,这个立场问题事关重大,把握不当,没准就是灭顶之灾。

  谢有盼和自己的一众伙伴,通过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沟通,成立了旨在揪斗“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反动派”,保卫工作组和领导干部的“红色战斗军”。在队员们的努力下,他们和13所北京高校的多数派在圆明园召开了联合誓师大会,呼吁联合起来,坚决保护和支持各校党委,保卫领导干部中的“左派”,保卫市委团委的领导。大会聚集了十几万人,发布了联合公报,一时声势浩大。

  红色战斗军迅速在校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势头之猛让政革先锋队吃了一惊,几天之内竟没有做出应对。红色战斗军的一支队伍在谢有盼的授意下,强行闯入了教学楼,揪出了被政革先锋队关押的十五名成分极坏的“牛鬼蛇神”学生,说你们政革先锋队把他们藏起来批斗,不搞公开化,有违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要求对之公开批斗。

  当江南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谢有盼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她曾经美丽的秀发如今已经干枯得如同冬天的垛草,还被人用剪刀剪了个前后阴阳头,后脑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写了字。她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撕扯出了里衬,一只袖管不见了,露出里面肮脏的秋衣。她走路的时候夹着腿,裤子显然也被撕破了,两腿中间黑红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污渍。谢有盼几乎要把牙咬碎了,那张雪白的如同梨一样的脸庞,如今青肿得像是受了冻的柿子,她肿胀的颧骨高高拱起,将她的大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什么人会对这样美丽的姑娘下这样的毒手?谢有盼心里简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扑过去抱住她,轻轻抚摸她肿胀的脸庞,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再看看那双痴情的眼睛。可此时谢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间,威风凛凛地扎着腰带,戴着军帽,围着红卫兵的袖章,是今天批斗大会总指挥。谢有盼强忍住汹涌的泪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恶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斗大会下来,会后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顿酒,谢有盼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老四告诉他,他把江南雨一脚踹倒在台子边上,上万人发出了胜利的高呼时,谢有盼像狼一样地放声哭号了。他抓起一个酒瓶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头顶,锋利的玻璃渣在他头上划出无数个伤口,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和眼泪鼻涕一起流进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后,中央文革发出了明确的指示:支持少数派!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消息传来,政革先锋队欢呼雀跃,红色战斗军心灰意冷。谢有盼气得一把撤掉了头上的绷带,暗自懊悔,怎么又他妈的站错了队?怎么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帮助下,江南雨被转移到教学楼西边一个单间关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给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还给她偷偷送去了几桶水。老四告诉谢有盼,江南雨就像是痴呆了一样,不吃不喝,眼神发散。谢有盼一边听一边揪着手中的皮带,用它狠狠抽着书桌,尖利的脆响在教室里回荡着,每一下都像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谢有盼来到了关押江南雨的门口,守卫这里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调过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闭上眼装做没看见。谢有盼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江南雨。他反手关了门,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几盒火柴、几包蜡烛和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南雨……是我……”

  她像个死人一样蜷缩在房间一角。谢有盼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就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资产阶级敌特分子,我认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谢有盼的泪再也止不住,他摸着黑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墙角,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江南雨奋力挣扎着,直到谢有盼贴上了她的脸,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真的是你么?我的有盼?我们这是在做梦么……那天踹我的人是你么?不!肯定不是你……你怎么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么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头发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谁呢?你怎么来抱我了……是我在做梦吗?呵呵,你不是谢有盼,谢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亲了……不对啊,那你是谁呢?你怎么说你是谢有盼呢……你怎么能来抱我呢?只有他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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