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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这漫长而饥饿的日子给了谢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象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华会在如此可怕的饥饿中度过?这段每天只为一口食物而绞尽脑汁的生活让他几乎疯掉。他经常用矿石收音机收听广播,发现城市的生活远比农村幸福得多,大家都凭票供应粮食和副食。城里的人们还经常看电影,经常组织各种集会庆祝节日,较之板子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那城市里简直就是天堂。饥饿中的人们把生命的尊严放弃得一干二净。有盼永远不会忘了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里地,摔得满身青肿的经历,他几乎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用一块石头砸中了那畜生的头。他都等不及烤熟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只耳朵。这种记忆是如此可怕,他在梦里竟然梦到这只兔子在疯狂啃噬着自己的耳朵!

  这种记忆留给他的除了耻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亲就苟延残喘在炕上,每日期盼着自己有所斩获,一只麻雀,几条蚯蚓,半只皮鞋,都会成为他延续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没有遭受像西堤北村子那样的灭顶之灾,这算是幸运的了!他为这个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边的每一颗沙石都让他感到威胁。这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死都变得毫无意义。要想忘记这种耻辱,摆脱这种不安,他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离开那个不起眼的县城,到北京去,到中国的心脏去,在长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脚印。那是一个不会被遗忘的殿堂,那里离毛主席最近,只要努力,就有勃发的机会,更可能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来。

  知耻而后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来在县中学称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

  谢有盼把所有的抱负深深藏在了心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22岁的他又申请回到了学校,变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学期,他的成绩已经攀升至全年级前10名,可这个成绩他仍旧不满意,在这么个学校还不能考第一名,怎么可能报考北京的大学呢?谢有盼迸发出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热情,除了吃饭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了,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他的脸上经常被油灯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习了。同学们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们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们回家去种地,弄不好接着挨饿,看你们还笑?

  县一中师资力量跟不上,教师又饿死了几个,学校就和管理农场的党组织做了协调,让这些右派在改造和学习之余来任些课。右派们的到来很快提高了学校的教学质量,他们很快从简单的临时任课变成代课老师,再被悄悄地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学生们对这些革命经历丰富和知识渊博的右派们很是欢迎,并不介意他们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谢有盼的班主任是个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间农场的铁原区地委书记,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头,长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可名字却叫白希。听说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员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教务次长,在北洋军阀混战中受了连累,被冯玉祥的部队打下了大狱,出狱后带着家人还了乡。白希22岁跟了共产党,那年日本鬼子入了关,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学渊源让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隐秘地周旋于鬼子和国民政府之间,获取了大量情报,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后就任当地的地委书记。

  白希曾给省委写过一个调研报告,主张在豫东地区开展人口数量统计和生育指导工作。他注意到在黄泛区的人民为了增加人丁,以图将来家庭里能有更多的劳力用于垦荒和生产,正在不加控制地生育人口,给当地的粮食和卫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于是就写了这篇报告。省里非常重视,还派了一支考察队下来了解情况。孰料至57年8月后,北京突然开始批判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省一级党委意识到问题,下令停止在铁原区的人口调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书记。可事情还没有完,到59年,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马寅初又写了《重申我的请求》一文,表示要坚持真理,“绝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进一步要求翻案。于是马寅初的学术问题成了右派向中央进攻的政治问题,对他的批判升级了。这直接导致了千里之外的白希遭受飞来横祸。白希公然支持马寅初对中央的反击,在枪口上挨了个正着,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被游街示众了,很快又被赶进了农场。

  白希投身革命几十年,却在炕头上挨了雷劈。他进行的一项最远离政治危险的人口调查工作竟成了他获罪的来由。好在白希这人心宽,错可以不认,这倒霉可以认了,比起那些个“反革命”的悲惨下场,他认为自己的遭遇还算好的。农场里一起改造的都是各地的书记、县长、统战部长等相近级别干部,平时大家都有的聊。农场里没有批斗,只有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学习。开始还有人看着,后来地方武装部的人发现这些家伙根本没必要看管——离了农场他们死路一条,要么自己饿死,要么被人打死,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到大跃进后,各地都忙着放卫星抓生产,谁还顾得了他们?因此虽然是改造,这个白希却越改越胖,只是黝黑如故,刚一来学校任课,就被学生们取了个“黑约克夏”的外号(“约克夏”是当时中国从英国引进的猪种,俗称“大白猪”)。

  黑约克夏方头方脑,五官紧凑,身子敦实得像个碾盘。可是这么一个五短身材的矬丁却满腹才学,举止优雅。他对历史研究颇深,闭着眼就能说出各个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献史实,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每朝每代的枯燥的历史事件,春秋合纵连横、楚汉天下之争、大唐盛世传说、大清兴衰荣耻,乃至各朝豪杰风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变成了传神动听的故事。“黑约克夏”这种独特的讲故事的授课方式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学习历史的兴趣,大家不知不觉中就聚精会神了,原来历史学起来竟这么有意思!

  要按阶级成分讲,白希和谢有盼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不能逾越的,但这家伙渊博精深的学问彻底把谢有盼折服了,听他的课总让谢有盼意犹未尽。可是谢有盼平时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不会去向白希请教,而宁愿在课余去县图书馆查询相关的历史资料,细细地品味,历史在他的面前,渐渐变成一面镜子了。他领会到英雄豪杰皆崛起于乱世,弄潮于风口浪尖,在动荡变革的时代中,像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大多只是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丝毫没有去主动选择和设计自己的人生。

  他觉得父亲只是革命中侥幸生存下来的一个底层军官,只会扛枪埋头奋战,却不善于思考,父亲当年但凡具备一点观察时局的眼光,但凡具备一点争取前途的自觉性,在关键的时候看看风向,快走两步,必能得到辉煌得多的政治资本。如今新中国没了仗打,他就只能回家继续当农民,连个村官儿都当不好。他很为父亲惋惜和悲哀,对父亲曾经的丰功伟绩也渐渐觉得微不足道了。谢有盼告诫自己决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把一句“性格决定命运”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体誊在自己笔记本的扉页。

  谢有盼心中升起一座远大前程的坐标。生正逢时啊!父亲拎着脑袋半路革命给自己打下的基础,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浪费。以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应该能够抓住机会,腾云驾雾般上几个台阶。这可是中国几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年代,新中国的诞生不是一次简单的政权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可谓翻天覆地。共产党在中国掌权,是自己这个出身农村的青年的一次机遇,千载难逢!大跃进这样的变革只是前进的序幕,国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亲的使命也罢,命运也罢,已经成为历史,新中国的建设更需要像自己这样的有志青年。他要去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干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业,远远超过父亲。他脑子反复浮现出一个场景:他,谢有盼,带领着同学们,在光芒万丈的天安门广场向毛主席挥手,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聆听毛主席的教诲!那是何等辉煌何等风光啊!

  计划已定,谢有盼冷眼看众生,愈发觉得自己就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同学们以留在县城工作为人生最高目标,简直就是一帮实心儿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赏,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缘的,左顾右盼,还就剩这个右派班主任。他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是可以给自己一些指导的。对要和这个右派套近乎产生的尴尬,谢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蔺相如大度能容廉颇,孟尝君可结交鸡鸣狗盗之徒,自己还学不了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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