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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长官说冲上去就给每人一百现大洋,还能立刻回家,这才不要命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们也都在战场上,现在俺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想家么?”

  那个山东士兵终于受不了老旦这贴心的询问,咧开嘴哭着说道:

  “长官哪,哪有个不想的呦?没办法,不来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枪毙啊,咱们村子里的弟兄们都被抓出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开始哭了起来。老旦让战士们拿来了几件衣服给他们穿上,让他们走进了俘虏的队伍,那几个敢死队员已经没有了刚才冲锋的悍气,临走时给老旦鞠了一躬又一躬。王皓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谁说他老旦只会打仗?这个家伙学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歼174师让二野第11军的指战员们长出一口恶气。长途奔袭的两个营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受到了第11军军长曾绍山的通令表扬。为此,2营和3营荣立集体二等功,每营各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战士荣立三等功。杨北万率领的1连,除了指导员外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但在关键时刻却敢于和敌人拼刺刀。歼灭战中,1连牺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敌人八次进攻,并且歼敌一千余人。杨北万本人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坚守到援军到来。

  经团部研究,杨北万的事迹经团部再次上报旅部和师部,并最终报经曾军长和鲍政委,批准了杨北万荣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陈岩彬也记了二等功。在庆功会上,肖道成旅长给一众指战员们戴上了军功章,轮到老旦时,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这让老旦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黄河岸边的那一幕,那个刚毅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曾经给自己挂上一枚蓝色的军功章,还打过自己一记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誉相比,看上去更加的憨厚,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赞许和鼓励的笑容。

  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兴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了。2营和3营稍经休整,立刻参加了对敌96军残部的攻击战斗。在老旦和陈岩彬两员悍将的率领下,两个营凌厉的猛攻如一记重拳般打在敌人的右翼。2营成了啃硬骨头专业户,并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连的请战书上都写满了战士们歪歪扭扭的名字,他们冲锋的时候把军功章全部别在胸前,跑起来乒乓乱碰,让国军胆寒,让兄弟部队惊讶。团部对这两个营的兵员补充和装备补给做了优先考虑,人员消耗虽然不小,却越打越壮,各连队都满员甚至超编。老旦和王皓还给团部交了一个申请,专要那些战斗经验丰富的俘虏兵作补充兵员,这些萎靡不振的国军老兵一俟来到2营,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国军阵地。2营军功不断,战士们别在胸前的奖章越来越多,2营被兄弟部队们起了个外号:铁牌营!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旦已经在革命队伍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梆梆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2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风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那幅倔了吧叽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说出来就会走样。陈风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旦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旦反倒不像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在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军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旦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里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路过常德时,老旦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满目疮痍,就像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地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而今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长满杂草。秋风袭来,凉意甚浓。纪念碑前,老旦将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长;他想起了陈玉茗、梁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微微的哽咽终于化做仰天的长哭,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旦抚摸着碑上深凹的铭文,就像抚摸自己当年的弟兄。

  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师长如今也不知所踪,一支铁军已化做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如今,他们的魂灵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旦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阴郁踯躅前行……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合之众。老旦带着2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山匪,老旦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老旦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旦回家!老旦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旦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旦觉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都长得像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刻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计竟有200人之多!

  饶是战况不像大战时那般激烈,2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来。铁牌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老旦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旦立马请王皓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欢欣跳跃,随即掩面长哭……

  这他娘的狗日的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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