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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好……”所有的人都被阿凤美丽高亢、饱含深情的歌声打动了。老旦没有想到她的歌声竟如此清澈动人,那声音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他创伤累累的身体,唤醒了他一度麻木的情感。他怔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阿凤,不禁黯然神伤……

  演出结束后,老旦执意要骑马送文工团一程,阿凤同意了。在路上,老旦和阿凤并排骑行,远远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许久都没有话说,终于,还是阿凤打破了尴尬。

  “解放同志,咱们……真是巧啊……真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

  老旦叹了口气说道:“阿凤啊,这儿只有咱俩,你还是叫俺老旦吧,听着亲些……”

  阿凤的脸倏地通红了,一股热流滑过心尖。她抬眼看了看老旦,见他正无比严肃地正视着前方,一脸的怅惘。面对这个旧情难忘的北方汉子,她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并非绝情之人,但理智告诉她不行,任何提起以前那段旧情的举动都是错的,心里喜爱,思想上却在抗拒。且不说你老旦家中还有老婆孩子,依着共产党的政策,只要他们没有被鬼子杀了,老旦就不能再有二心。再说了,自己咬牙熬到如今这般光景很不容易,履历档案中一片红,如果让组织知道自己在参军之前和一个国民党的中尉连长在山里滚过一宿,那组织上该怎么想?尴尬人遇尴尬事,心里再如麻,主意不能乱,这个原则问题得跟老旦说清楚!想到这里,阿凤鼓起勇气抬头说道:

  “解放啊,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原来真担心你一根筋和国民党走到底,死在乱军丛中。如今你我都熬出来了,眼见着这天下就是咱无产阶级的了,你我心里都要有个数。以前的事情就你知我知,我们都藏在心里吧。你有老婆孩子,迟早要回家过日子。组织上不断找我,安排我的婚事,也是迟早的事。要是让人看出来咱们之间过去那些……就难免有闲话,弄不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你明白么?”

  阿凤由衷地伤心了。自从老旦上了飞机那一天,她就发誓忘掉那个远去的影子。刚才说出的话条理泾渭过于分明,道理讲得太直,她担心憨厚的老旦心里更难受,就扭过头来看他,岂料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不禁有些许失落。

  老旦心情沉重,却没有阿凤想的那般严重。阿凤担心的这些问题,老旦早已经想了无数遍,只是自己不情愿说罢了。他当然知道,如果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任着性子非要和阿凤再捏鼓点什么事情出来,且不说人家女人不愿意,就是愿意,也必定会招来大麻烦!自打上次当着众首长的面禁不住去抓阿凤后,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阿凤聊聊,倒不是有啥非分之想,那种感觉就像是要实现一桩多年未偿的心愿——得到这个女人曾经爱过自己的证明,然后在这种心境里,倒过来验证自己是否也一直爱恋着这个女人。在阿凤之后,老旦的梦境里出现的女人就不再是翠儿,后来又是玉兰,多少次淋漓大汗地从梦中湿漉漉地醒来,造成这个结果的都是阿凤和玉兰。老旦甚至怀疑如果家里没有孩子自己是否还愿意回家?这个想法又让他十分愧疚,觉得自己对翠儿太不上心了,这不快成陈世美了。

  “你说的道理都对,上次俺是唐突了,差点害了你!其实没别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仗早晚有一天会打完,俺要是不死,一定会回家的。老天爷让俺能再见到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阿凤,过去的事,俺记在心里了,俺这辈子都念着你对俺的好,往后只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有个有本事的好男人。别的你尽管放心,俺人虽粗却不傻,知道啥重啥轻,俺还想在队伍里打出个名堂来哩!共产党栽培俺,俺不能给人家丢了人……也说不定哪,有一天俺还能入党哩?”

  说着说着,老旦就暗自调整了情绪。二人见面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求慰,以解开二人心里的那个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阿凤的感情,其实更是在这战乱年代的一种心理寄托,那只是一段在绝望中的激情碰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发泄。和阿凤的缘分已成过去,和玉兰的曾经恩爱也已消逝,老婆孩子才是——才应该是自己眷恋的归宿。二人的岁数都不小了,不能再拘泥于过去那早已凋零的旧情,眼光该看高一点,看长远一点。这天下打下来,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功臣。如今眼看着希望的日子就要来了,不能再拿捏不住。此时,二人皆不约而同地希望完成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转换,新的交往基调一定,二人顿感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解放啊,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可以通过党组织的考验。听说你们连很快就要建立党支部了,那必然会发展一批新党员鼓励大家,这样的机会……你要把握住。而且,你一定要有进步的想法,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战斗英雄!时势造英雄,要干就干出点成绩来,你要积极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和我军的战略战术,研究在我军带兵的不同特点,多和指导员同志沟通和学习,为迎接更大的挑战做准备。我观察过你,解放啊,你有这样的潜质呢!”一放下包袱,阿凤说话就干脆了,老旦听她这么说也非常高兴,笑着扭过脸来说道:

  “可是俺一点文化也没有,斗大的字半筐都认不全,还说啥潜质哩?”

  “那可不对,八年前我也不认得字,可现在我能教别人认字读书了,只要你愿意学,没有学不会的!”

  “那……俺就试一试?”

  “以后每次过来啊,我要考一考你的文化课,你要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就不带姑娘们来演出了,呵呵……”

  老旦由衷地感慨着,二人终于达成一种新的友谊了——一种比同志之间的友谊更加亲密,又更加微妙默契的友谊。这比起前一阵子那种悬着惦着的状态,终是舒爽多了。阿凤的鼓励如此真切,让老旦心里踏实而安慰,把个胯下的东洋大马拎得滋滋吐气。前面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战士在马车上抱着手风琴,正冲着自己笑,老旦忽地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黄埔军人——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上尉连长杨铁筠,不由叹道:

  “当年打斗方山的弟兄们,连我在内,如今活着的恐怕只不到三人,剩下的都在黄泉路上瞎溜达哩!俺也够知足的了,多活了这么多年……”

  “解放,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个留下的瘸腿连长,是不是叫杨铁筠?”阿凤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啊,你记得他?”

  “我知道他!你们坐飞机走了之后,他没有死!”

  “什么?”老旦大吃一惊,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双腿猛地收紧,夹得东洋马忽地提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杨铁筠怎么会没有死?

  老旦惊呆了!他明明记得杨铁筠当时已经身负重伤,机枪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再加上他身子本就虚弱,活下来的机会极其微弱,并且自己在飞机上亲眼看到日军已经冲向他和黑牛,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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