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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回家,野狗们于是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上了头,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像凉水般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凄厉的尖嚎……

  突然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来,老旦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绝望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遍是荒凉,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开始哇哇地大吐,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也淋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号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哭喊着,惊得野狗们四散奔逃。这凄厉的哭声在郊外的夜空中久久回荡着。一阵掠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卷了起来,眨眼便呼啸了起来,形成一个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那鼻涕和眼泪,以及他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的苍老和丑陋……

  第十二章 双堆集

  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装备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休息了没几天,老旦就带着连队重上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促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机都侦察到了些什么?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连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个弟兄。

  一番恶战之后,第14军终于在拂晓时分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御阵地。老旦的连队负责防守两百米长的一截阵地,两边是107师39团的装甲部队,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粘滞共军的主攻力。然后39团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做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脱光了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忙得屁股冒烟。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旦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感到惊讶,却并不觉得如何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还在武汉顶了5个月呢!故大家只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正好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

  守也罢,冲也罢,老旦对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里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地进入4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真是放屁砸了后脚跟!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共军总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就往死里打,在国军援军扑来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就在国军部队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骚扰。第7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像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一占据优势的共军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十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完成。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老旦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像肥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参加的连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旦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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