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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老旦得知,57师现在并不满员,全师只有三个休整中的团在城里驻防,等待着新的命令。由于各团都不满员,师部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求限期达到编制,可休整期间部队的军饷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粮捐面伺候军队,却就是不来当兵。政治部和征兵处的人像唱大戏一样东跑西颠,四处打着白条去游说,几乎磨破嘴皮。兵员紧缺,老旦等一行21人自然成了香饽饽。王立疆和57师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旦的资历,会同作战科迅速做出决定,任命老旦当了31团4营6连连长,军衔中尉。老旦寻思自己的军衔应该更高一点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军衔这事得报上去再定,先挂上中尉的领章再说。

  换上崭新的中尉军服,老旦还有点不太舒服,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总觉得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来,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熟悉的军服味道让他有些激动,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长出一口气。再穿上这身皮,想脱可就难了。原本心中那时起时落的国恨,如今多了一分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时,彼一时,活着就得有点骨头,猫儿在湖南农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枪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么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枪杀出一条路来。袁白先生讲的三国志和隋唐英雄传里面,那关云长、秦叔宝等英雄豪杰,不也没球个家么?麻子团长的威望是打出来的,可他在二十年前不也是河南农村的一个屁孩儿?

  时势造英雄!老旦想起了袁白先生最爱念叨的话。自己虽然不想当什么英雄,可也不能当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看不起的狗熊孬种吧?打不回家就打出个说法来!

  几天以后,老旦到31团4营6连上任,除了黄瑞刚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连和5连当排长,剩下的18人都编入了6连,陈玉茗、刘海群、赵海涛、梁文强和朱铜头分任排长。6连是按新的编制组建的,更像一个独立连,主要成员大多是长沙城开小差跑回来的逃兵,也有其他部队的散兵游勇,有组织无纪律,大多都打过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师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跑回常德的兵终归挨不住每天东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军57师响当当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过去,还不上赶着去57师混口饭吃?于是纷纷前来投奔。4营营长是王立疆带出来的弟兄,听说了老旦的手段,也考虑到这帮逃兵和匪兵的劣根性,放下一句狠话来:三个月之后,一盘散沙的6连必须变成74军57师——“虎贲”的硬骨头连队,届时随31团开赴长沙。6连整编人数175人,分6个排,不设政治指导员,由王立疆的团政治处直接做政治指导工作,即日起开始集训。

  初到6连上任,老旦大吃一惊,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坦胸露肚军容不整。估计是怕他们惹事,上头还没给他们发武器。4营政治处派来了一个学生官管他们,细皮嫩肉的学生官原自以为是大材小用,没想到一个月下来就被这帮土匪折腾得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们常拿这个娃娃开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门缝里突然塞进了一颗手榴弹,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了,裤子也没提就夺门而出,后面一溜线屎淋漓满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却没个动静,回去一看,那手榴弹根本就没有拉弦。学生官儿自觉无脸见人,主动挂靴离任。这些烂兵计谋得逞,更是肆无忌惮。连队的伙食供应本很一般,可是营房里经常飘出烤鸡烤鸭的味道来。临近的百姓常跑到营里来告状说有人半夜偷鸡摸狗,说看身手不像是普通毛贼,断定是这个连里的,可是军官们查无实据,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请老旦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连,只说了一句:

  “老兄得拿出点不一般的手段来!”

  老旦会意,心想日你妈的,不出一个月,俺管叫你们这帮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从师参谋处要来了一个作战参谋,名叫顾天磊,做6连的副连长,跟老旦搭档。顾天磊是东北黑龙江漠河人,战前毕业于黄浦军校,现军衔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旦还高出半头来,照板子村的说法,这是一副杀猪的身板,那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括熨贴,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虽然高大威猛,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阴气,总像心里揣着事儿,老旦看得见却说不清楚。老旦见过的作战参谋不少,大多文质彬彬,心胸坦荡,却没见过顾天磊这样的。

  顾天磊和老旦见了面并不认生,东拉西扯两天下来就有了默契。老旦照着杨铁筠当时训练特务连的标准收拾这帮“匪兵”,每天一早鸡还没开啼,他就让陈玉茗把众人折腾起来,顶着星星拉开膀子负重拉练。他和顾天磊身先士卒,光着膀子爬山过水练刺刀。有的兵耍懒,有的兵装傻,或吊儿郎当的赖着不跑,或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陈玉茗一见到这样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脚踹,老旦忙喝住了。跑过来看看地上这贼眼乱转的赖兵,老旦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将赖兵拎将起来,二话不说拿过那厮的枪支弹药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厮见老旦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着笑脸把装备要了回来。陈玉茗恍然大悟,立刻主动替一个跑不动的士兵扛枪,并告诉梁文强他们也如法炮制,攻心效果立竿见影。

  顾天磊一边前后跑着,一边大声给大家鼓着劲,看见跑不动的就过去扶一把。这家伙健壮如牛,体力比老旦还要好,背上的伤疤也蔚为壮观。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顾天磊被一颗空爆弹炸中,背上被弹片切割得像是剁肉的案板一样沟壑纵横。他浑身的腱子肉和满身的伤疤哗啦啦地乱颤,15公斤的弹药在他身上就像只背了一个小棉枕头。老旦心里羡慕,却也硬撑着跑在前面。顾天磊对着士兵们大声喊道:

  “弟兄们!虎贲的兵没有孬种,自打有建制以来,打的都是狠仗和恶仗,是日本鬼子只要听到就会两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师!咱们今天多流点汗,打鬼子的时候就让王八羔子们多流点血!我见过的日本鬼子可以背着20公斤武器装备跑50里地,一停下来就可以向我们进攻!所以我们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们快,就要变得比他们还要狠。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手里的步枪和手榴弹,只有我们身边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弟兄们,跟着老连长玩命跑啊……”

  老兵油子本不太吃顾天磊这一套,这些家伙自恃身经百战,什么鬼子没见过?直到看到打头的两位连长后背上坑坑洼洼的伤疤时,他们才有些收敛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在队伍里传递开来。休息的时候,梁文强和朱铜头等排长都是把水先给战士们喝,把烟先给战士们抽,然后帮他们逐个地检查装备有没有问题。拉练一天回来,这帮懒散多时的兵油子已经累得连上床都没有力气了。刚喝了口稀粥,趴在床上想睡过去,众人突然闻到一阵阵烤肉的香味。几个兵好奇地打开营房伸头出去,只见院子里架起了两堆篝火,各烤着一只畜生,几个当官的正在忙活着。战士们不由兴奋得大叫,顿时来了精神,纷纷趿上鞋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围在火边。老旦浑身粘着血,正用刀剔着一只大狗,几个排长也忙着添柴加火。一个战士斗胆问道:

  “连长,今晚上做啥子打牙祭个么?”

  老旦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神秘地一笑,却不做答,只把手中的刀走得飞快,像极了肉案后面的屠夫。这时只见顾天磊抱着三箱子酒蹩了过来,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这顾参谋一个人就抬了来,真是有一把子力气呢。他把酒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放了一个板凳样轻松,他抬头说道:

  “连长想到你们多日不练了,这一天怕是要累得长鸡毛,这些天伙食也没什么油腥儿,怕你们这帮馋鬼吃不消,连长就让几个排长去野外敲了几只狗回来,好让大家吃了肉有劲训练!这狗是白来的,可这酒可是老哥掏钱给大伙买的!问你们一句,今天累不累?”

  “不累!”

  战士们齐声喊道,望着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馋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连队成立这一个多月来,滨湖方面的粮食给养被日军阻在了外边,部队伙食每况愈下,甭说猪肉,猪毛都看不见几根,多日不闻肉味的战士们各个面露菜色,也难怪他们常去偷鸡摸狗,搅得百姓怨声载道。见连头儿为弟兄们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训练了一天啊,仍然不辞辛苦地给大伙弄吃喝,众人无不感动。一个战士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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