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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像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旦儿啊,你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几十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个外号,正经事情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酒醒时分,老旦发现自己睡在弟兄们中间。刘海群的大脚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气熏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疼痛,他竭力回忆着昨晚这个温馨的梦,却越想越残缺,咂巴一下嘴,嘴里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当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里。醒来的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一手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一手抓着咸菜帮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响。老旦刚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

  “……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的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一时说得脸放红光。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说话的是赵海涛。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杆步枪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哄笑,把个朱铜头弄得稀里糊涂的。

  “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你看看,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那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吹牛先给大哥我孝敬几包烟来再来丢人!”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文强比划,梁文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梁文强指着朱铜头说:

  “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陈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压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文强,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从屋里蹩将出来,接过陈玉茗递过来的一碗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战士们有说有笑地打诨骂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办事,中午回来了。他跟老旦说他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报到了,而且帮老旦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老旦一众的安排,好像他们被忘了一样,估计是武汉撤退造成的混乱。老旦他们这几个人是突击连的幸存者,麻子团长死后,知道和关注的人就很少了,说不定已经被从作战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此时的王立疆有权力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是王立疆显然没有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旦说:

  “老旦,你还回长沙那边眯着去吧,军部如果找你们,我就把你们报个烈士就成了,就说你们又去救别的弟兄了,没回来。你们到后面去找个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说离长沙挺远的山里有地方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腻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就这样离开王立疆和他的弟兄们,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话还是深深打动了他。自打离开家,除了打仗就是养伤,除了杀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没有几天。死去的弟兄们和不辞而别的团长,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阴影。饶是自己血气方刚,这份心痛也有些难以承受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们梦寐以求的么?不去救麻子团长,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军部抹了名字。王立疆营长感恩之际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难道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管怎样,这个不能不接着。要耽误得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军部政治处的那帮鸟人发现,哦?原来这几条英雄好汉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岳阳,弄不好他们又会派下啥的奇袭斗方山一类的高难度任务来。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旦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们再多,也架不住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他对自己思想的转变竟然有了一丝宽慰,原来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只知道为国军玩命,到头来兄弟们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疤,国军却还是这个一味败退的鸟样!原来征兵官说大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回家,可现在看这仗不知何时能打到头?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劳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两天还是要的。小鬼子打过来怎么办呢?咳,没了咱们几个这老蒋就不抗日了?

  老旦在想象中终于变得理直气壮,采纳了王立疆的建议。不过他在跟弟兄传达的时候,只说是暂时休整一下,弟兄们闻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吩咐他们去城里买了一堆糖果干货和好酒,给王立疆他们留下一些,剩下的准备带回黄家冲。临别之际,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顿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错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谊。

  第九章 乱世田园

  刘海群把加满油的卡车开得像一溜烟似的,绕开长沙守卫部队的城防阵地,兜了一个大圈,终于在几天之后回到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听闻小子们都活着回来了,喜出望外,光着脚就迎出冲外,但是一看没有麻三,脸色陡地黯淡了下去。老旦将此去情况向老汉一一道来,黄老倌子自是悲伤,良久皱着粗黑的眉头,喃喃说道:

  “自杀?咯是么子回事喽?娘了个逼的怎么就像个娘们?麻三儿啊,最想不开的还是你呦!”

  黄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预想的那样痛不欲生,老汉眼里虽然泪光闪闪,却仍然吩咐着喽啰们准备酒菜给七人洗尘。麻子妹早从小甄那里打听到他们此行目的,紧张地跑了过来,只见黄老倌子眉头一皱,竟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你哥子死喽,回不来嘚,以后你就呆在咯里吧!”

  麻子妹瞪着吃惊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梁文强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才哭出声来,黄老倌子不耐烦地让人把她拉走,对着大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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