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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旦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仅7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收留下,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15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豫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这一切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密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是美梦一场!

  老旦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100多人正在泼命般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啦?”老旦问陈玉茗。

  “王营长见你不肯下来,就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这儿开车呢!”

  “哦,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老旦平静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梁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已经没事儿了。”

  “怎么就剩100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鬼子追来了不少人,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旦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看样子要下雨了!日他妈的,大早晨的怎么下雨啊?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几声炸雷从天空炸起,卷地风已经涌动了起来,老旦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咳!老兄你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老旦这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合身的军服里仿佛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说话行事干净爽落,自有一派胆识机智和刚硬风骨。

  此时,狂奔的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了头顶。王营长往后望去,高兴地大声命令道:

  “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不要停下,岳阳离这里只有80里地了,再跑一跑才能休息,大家赶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咬紧牙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蹂躏和荼毒的城市,老旦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旦禁不住又落泪了。梁文强见他难过,以为他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

  “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等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宽慰地拍拍梁文强的肩膀,这番生死经历又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看样子回家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海群停一下,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梁文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得稍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和大家一起步行赶路。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兵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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