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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钟营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城防长官,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也别给咱们打啥球证明了,快去快回,如果找得到,回来得也快。找不到呢,人在通城怕是也呆不住,那边的部队也快全撤回来了。老哥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到时候自然会再退回来。各位老弟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几个长官看到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抓耳挠腮地支吾了一阵,陈玉茗见状忙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递过去,几人立刻大大咧咧地点头了。

  “这年头咱们都不容易,吃喝咱们留下,老哥你这意思我们心领了,这钱财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有关卡,用得着哩!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吧!”

  “这如何使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哪!”

  老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这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宽肩窄背,仿佛也和自己一样干过农活,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见钟大头拿起桌子上的大洋硬要塞还给自己,老旦红着脸推搡了半天,终于收下。心说想不到老乡这么仗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要狠敲一笔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马上备酒,并提前准备午饭。一场酒喝到中午,十几个人俱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大方地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陈玉茗见状忙接了过来,然后几杯酒灌回去,对方就躺倒在地了。钟大头喝到畅处,抱住老旦放声大哭,说将来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也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因为陈玉茗事先警告过其他人任务在身不准贪杯,所以七个人只有老旦醉成了一团泥。陈玉茗让战士们把喝得软瘫成一团的老旦背上车,带上足够的油料,把马都给了他们,又挥泪告别了卫兵搀扶的钟大头营长,油门一轰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大家都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一通傻笑。刘海群一边带劲地开着车一边喊着:

  “老哥啊,这顿酒你没有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你们诸位放心,这辆车绝对坏不了。这会儿那陈长官也该酒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痛哭呢!”

  “也多亏陈玉茗眼快,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要不是陈玉茗兄弟一把接过来,这会儿咱们连桃林寺还没到哪!”

  “海群,过岳阳的时候绕过去,不要走城里了,省得麻烦球的。”

  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到处是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像垂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陈玉茗上前向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路边就能看到倒毙的死尸,都肿胀得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旦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他们大约也发觉到了这辆车方向不对。大家看在眼里俱都无话,这些人连伤带病的,都活不了几天了!

  车又走了大半天,大伙的骨头都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到了通城县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旦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县城的一座塔尖上,已经高高挑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县城上空火光冲天,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声仍然劈里啪啦地响着,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老旦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道:

  “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鱼贯而入。鬼子在城里施行灯火管制,城区漆黑一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的县城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大马的鬼子军官耀武扬威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鬼子头儿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始扫射了。

  一条条火舌砸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割麦子似的倒了。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之间,这些不屈的战士就血染街道,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枪。一个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然后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又跑回去,鬼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杀人!老旦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比的痛和恨,交织着极度的惊恐!不由自主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凄厉,老旦忙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猛然推了老旦一把,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另一些鬼子还在把马车上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高高的尸堆烧得劈劈啪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着绿,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旦的鼻子,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旦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零星的枪声,女人的尖叫声,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昏暗的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和悲伤,从七颗恐惧的心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雪亮的月光下面,是一座死去的边城,冤魂无数,厉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醒转,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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