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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大家哄堂大笑,老旦笑得差点被烟头烫了嘴。

  “别听他瞎掰,石筒子他们家住在窑洞里,专拣背阴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们村的寡妇那里鬼混。俺家那儿的太阳就是比这个大!”

  “老连长哪,你说鬼子的旗子为啥子用太阳的样子,他们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见这样?”

  老旦一时间懵了,他哪知道日本在东西南北,在海上还是山上。不过他脑子倒也转得挺快,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时,女人给他买来的狗皮膏药和日本人的旗子颇有些神似,就撅着下巴胡诌道:

  “俺估计日本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得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里都贴着狗皮膏药,贴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做招牌。”

  大家都被逗得前仰后翻。有两个伤还没好的兄弟按着伤口笑着,边笑边喊疼。大多数战士的见识并不比老旦多,于是这胡话居然还有人信。

  “敢情了,小鬼子都那么矮。俺爹说了,你要是天天按着女人干,早早地就佝偻个腰杆子,你的娃个头也长不到哪儿去!贴膏药有个球用?”

  伤兵兄弟的伤口到底还是被小六子一本正经续下来的笑料逗崩了,阵地上笑声鼎沸。战士们一个接一个添油加醋地把故事传向阵地后沿,此起彼伏的笑声把清晨的阵地变得生气盎然,大家暂时都沉浸在这难得的欢乐之中。

  “喂,你们看,太阳那边飞过来好多鸟唉!”一个战士喊道。

  老旦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揉揉眼睛向着太阳望去,只见十几只鸟聚在一块,高高低低地缓缓飞了过来,煞是好看。大家都纳闷这个季节的东边怎么会有鸟飞过来,有战士还诈唬着拉开架式准备打两只下来熬汤,但只片刻就有人喊了起来:

  “是飞机,是他妈狗日的鬼子飞机!快准备战斗啊!”

  大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旦瞪大眼睛望去,隐隐约约的膏药旗已经可以辨认,一个整齐的编队——12架飞机正在朝着阵地飞来,已经可以听见那恐怖的马达声。阵地上顿时在一片慌乱中炸开了锅,好在很多是有经验的老兵,虽然心慌但还是迅速地归入战斗位置。前哨有人已拉响了空袭警报,后方的警报也立刻呼应,刺耳的手摇警报器发出的共鸣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刹那间,这清晨的大江美景顿失色彩,朝霞如血,整个外围阵地骤然陷入一片紧张的、死亡的气氛之中。

  “嗵嗵嗵……”防空岸炮开火了。“梆梆梆……”阵地两边的高射机枪也开始呼啸。天空炸开了一团团黑色的烟雾,一排排闪光的弹幕披风般掠向越来越逼近的敌机。

  两架敌机被打中了,其中一架像被爆竹击中的蚂蚱似的,在天空里炸了个粉碎,另一架想是断了翅膀,打着旋儿拖着黑烟栽进了江中。其他敌机则高速穿越了老旦他们的阵地,把炸弹扔到了后方的炮兵阵地周围。缩起脑袋的战士们正在咒骂,就看到又有20多架敌机从低空飞来,水面上映出飞机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药旗。它们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在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几艘沉在江里的军舰被炸碎了,江底的污泥被掀翻上来。

  这时,敌机又分散成攻击队形朝阵地扫射,阵地上瞬间烟尘弥漫,碎片横飞。机枪阵地被掀飞了,碉堡也被炸掉了半个脑袋,战士们只能趴在战壕拐洞里躲着,听着飞机过去才敢钻出来。错落在阵地周围的防空高射机枪火力凶悍,显然是敌机的眼中钉,没过多久都被炸成了麻花,老旦很奇怪那些被炸得身首异处的炮手为啥就是打不着那么大个的飞机,反被人家日球的了。敌机没了忌惮,开始慢悠悠地集中扫射,想必飞机肚子里的小鬼子都在笑着把烟了吧。

  江面突然大变,一股股浓烟闹鬼似的从水里翻卷上来,水花中竟爆出一团团巨大的火来,老旦估摸是鬼子引爆了江面上封锁的水雷,这下铁裤裆似的前门也被鬼子给日开了,日军的军舰已经豁然可见。老旦未曾想到那军舰上的炮如此厉害,怎么比山炮动静大这么多?一颗炮弹下来还没炸,只那一下砸落的撼动也让人心惊了。敌舰上密密麻麻的炮筒子哗啦啦地闪光,阵地上随即火光冲天,仅有的几颗树连墩子都炸成了渣。老旦觉得自己和弟兄们像是被一盆炭火盖在下面的蚂蚁,几乎被烤出了油,烧断了筋。炮弹掀起的气旋好像卷走了所有的东西,连空气都不想留下,灼热的混杂着炸药和钢铁气息的热浪如刀割一般擦过脸庞,直让人窒息。这仗还怎么打?日你妈的鬼子咋这球狠恶哩?老旦和弟兄们真后悔战壕没有挖得再深一点,如今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地鼠,用两只手就能掘个洞藏进去。

  江岸两边的永久性炮台备有很多大口径的岸炮,据说是德国人给的,都用伪装网盖着,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威风,老旦见过那些炮兵显摆般地摆弄他们那半人高的炮弹,那神气劲就像在家门口晾晒新婚之夜后黑红相间的床缛。那玩意要是打中哪个倒霉的鬼子,估计不用炸也砸成肉泥了。如今炮兵们正拼命向敌舰开火,一轮齐射的威力巨大,动静简直天崩地裂。一艘敌舰牛哄哄开在前面,被炸个正着,挺大的一个铁船,竟如同纸糊的一样瞬间碎成了块。炮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鬼子怎能放过它们?敌机立刻在天空聚拢起来,疯狂扑向了几座炮台,战壕里的机枪手们拼命保护它们,但这种努力无异于用竹竿去捅天上的麻雀,连个边儿都挨不着。敌舰也集中大口径炮猛轰炮台,那里的炮声终于稀疏了下去。没过多久,老旦抬头看去,那些德国炮东倒西歪,并未像想象般破烂,而那些炮兵,就只看得见稀稀落落散落的腿脚了。

  这可如何是好?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啥球意思,原来自己就要变成鬼子刀下的肉了。

  后方竟传来一阵欢呼声。老旦斗胆伸出脖子望去,20多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国军飞机喷射着子弹正在追逐着胖墩墩的日军轰炸机,大家登时欢呼起来,好像旱地里终于下起了雨,场面一下子热闹了不少。老旦兴奋地想象,抽烟的鬼子飞行员一定被吓得丢了烟头,那烟头没准正烫了他的蛋哩。天上大小飞机交织缠绕着,不一会儿,国军的小飞机竟打下来一架敌机,大家都觉得这像是个冬天打雷般的奇迹了。敌战斗机不再扫射国军阵地,转而恶狠狠扑将过来,和国军的战斗机纠缠在一起。

  国军藏起来的舰船终于亮相了,它们从长江上游飞速驶来,一些战舰和个头不大的鱼雷艇正高速扑向队形散乱的日舰。国军战舰抢先掰过身子,用侧面的重炮轰击日舰,几艘日舰都冒了火,在火光里慢悠悠地转着身。冲向日舰的鱼雷艇也想趁机摸上两把,却失去了先机,被对方扭过来的炮口指个正着,一炮就敲掉了打头的那个。剩下的鱼雷艇拼了,仍然高速向前驶去。两架日机见状,从后面俯冲扑向它们,根本不管后面咬着尾巴的国军飞机。两艘鱼雷艇被子弹敲得火星四冒,爆炸的鱼雷把船炸得一塌糊涂。

  老旦隐约看到船上的人飞向了十几米的空中,再像烂布一样地飘落在江水里。敌机也没什么好下场,立马被屁股后面的国军飞机打折了腰,拉着火焰栽了。最后一艘鱼雷艇运气很好,居然冲过了日军炮舰射来的弹幕,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吐出了两根黑长黑长的鱼雷,拖着水花扑向了正在转身的日舰。两道巨大的火光腾地升起,庞大的日舰侧面被炸开,半边被炸得铁皮卷起,人炮乱飞。剧烈的爆炸把舰身上的大炮翻卷着掀上了天,一个炮塔正砸在旁边的一艘小舰艇上,竟直接把它砸沉了。那艘战舰被浪头迅速拽向水底,屁股指向天空,翘起了高高的轮舵和螺旋桨,就那么直愣愣地支在黑烟缭绕的水面,估计已经触到了江底。

  然而惊喜只是一瞬。日军的飞机和军舰从数量到质量都要强于国军,国军哪里抵挡得住?老旦看着国军的飞机和军舰一个个完蛋,心情也随着它们一道跌入了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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