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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有命令:不许躲炮弹,必须往前跑,赶时间堵住被鬼子打开的缺口。死人的装备马上被同伴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声不断,时而还有鬼子的飞机来侦察,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吓得趴在了地上。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侦察机,不会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甚至烧得只剩一点皮肉,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是个人。据老乡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后方资源紧张,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来。老旦一个乡巴佬哪里见过这个,只见过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转念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人也可能变成这样子,后背就一阵发凉,既恐惧又恶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涂,一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都软了。老兵们冲他哈哈大笑着,说这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这些南腔北调的老兵根本不把死当回事,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几个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上尉是山东人,袒胸露怀满头大汗,骑着马拿着鞭子和手枪,像赶羊一样赶着连队。他的马屁股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

  上尉声嘶力竭地喊着:“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忽然,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声巨响,正在叫嚷的上尉像是挨了一记重击,从马上一个跟头就翻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的。那马也翻了,圆滚的肚子被炸开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啦流了一地,这畜生疼得发出瘆人的嘶鸣,挣扎着想起来。上尉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碎饼。上尉看样子是气急了,看到马还没死,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马头回头大喊:

  “弟兄们!口干的过来喝两口!这马血,禁恁妈的真提劲儿!”

  日本人的炮火好像长了眼睛,净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听到拉着长声的炮弹飞过来,就紧张得猫腰抓老乡的胳膊,老乡不耐烦地推开他:

  “你个后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弹专找没胆儿的男人打!反正是个死,你怕个啥?跟着快点跑就成了。狗日的!咱们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没有,根本不压制他们,这么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乡。原本就污浊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却也十分闷热。大家火热的裤裆里像堆着柴火烧,钢盔里汗水和尘土和了泥,再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已经湿透的军服粘乎乎地沾在了身上。嘴里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像是吃了牙碜的生肉,直欲令人呕吐。前后三个连队已经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传说中的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身后的道路两边,稀稀啦啦的重伤员在那里哭爹喊娘四处乱爬。在队伍快要跑死的时候,大嗓门上尉的声音传来:

  “到啦,给俺原地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眼皮上翻,像狗一样地喘着气。老乡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老乡向一个弹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颤着,他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里多地,绵延看不到头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劈劈啪啪的炮仗。浓烟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没有风,炸起来的烟尘就像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隐约可见子弹密密麻麻的弹道在黑幕里穿梭,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就像村口黑夜里的闪电,整个大地都像是被震塌了。老旦浑身哆嗦着趴在弹坑里,看着眼前恐怖的阎罗殿一般的情景,紧张得把枪身攥得吱吱直响。弹坑里发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和一股死人味道。坑里有两个死人,都缺胳膊少腿儿,还被炸弹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另外一个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老乡正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了一个像漏斗一样的酒瓶子,老乡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来,骂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种东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摇了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子里要长虫子的。

  老乡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着东西。老旦这才知道这是个日本兵。听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的命根子,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吓了一大跳。这日本兵一只眼被子弹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外一只瞪得像鱼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一根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直直地伸将出来。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狰狞的面孔,身上登时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日本兵肚子上三个窟窿都有骡子眼那么大,看上去刚死不久,血还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个就在肚脐眼的位置,这让他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让他大开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东西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的常识大相径庭。平素上茅厕也会留意别人的东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样,黝黑中带点粗糙,莫非日本人的都是这样的?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老乡狠狠地说,“他这儿有三个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三只血糊糊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乡的大手里攥着,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老乡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死鬼子身上多掏点,有几十发管够用了。”

  大嗓门上尉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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