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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阿手已经干涸的伤口忽然又开始流血了,血滴在照片上。

  "还没杀。别着急。想要吗?"

  阿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桩心事摇掉。已经摆脱了追踪的他蜷在里弄的死角里换上一套衣服。衣服是事先藏放在一堆杂物里的。藏在这儿的不光是衣服也还有枪。阿手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他必须带上的东西——他从青年队手上得来的那两张照片,昨天才照的,新鲜。

  阿手离开。在里弄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的生活似乎注定了这种拐不完的弯。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一扇简陋的小门,周围堆了大堆的杂物。这是一家浴池的后门,他闪进去。

  从浴室里透出来的蒸汽一直弥漫了这里的换衣间,赤裸的人体在蒸汽里走动。阿手在柜边脱去自己的衣服,脱至赤裸,并且拿出柜里的用具,现在他成了一个擦背的。

  阿手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耳孔里又开始流血,他抬手拭去那似乎永远无法止住的血迹。里屋的蒸汽已经浓得无法看清那些赤裸的皮肤,擦背的阿手从其间走过,看不出他心里的狂风暴雨。只是偶尔要擦一下他耳孔里堪堪止住的流血。他径直走向某个位置,坐下,一个老迈的背脊在那里等待他的拭擦。阿手开始很地道地忙碌。

  "老师。"所有的声音在这里都显得飘忽了。

  修远的声音在蒸汽中焦虑而暴躁,湿重得像能掉在地上:"你急着见我干什么!现在这时候钢丝都快绷断了!"

  "我想知道你还好,老师。"

  修远暴躁地说:"还好!"

  阿手叹了口气,满腹心事重得能压死他,可他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今天去刺杀劫谋了,老师。"

  沉默。

  "找死。"

  "庖丁、逍遥、连叔他们都死了,无趾也死了,九个师兄都死了。"

  修远倒冷静了:"就是说我们一直保存的实力去了一半了。"

  "是的。我不想去,我知道是送死,可骈拇说是总部的命令,他不让我们见你。"

  "好极了。总部又把我们扔了,我们是块打生打死的肉,狗来了把我们扔给狗,狼来了就把我们扔给狼。"声音冷漠、苍凉,若有若无的心酸。

  "怎么办,老师?骈拇的意思明摆着,这次刺杀失败,中统就会退出,就扔我们几个对付劫谋,说实话,被几万军统活撕了。"

  "杀了骈拇。"

  阿手激灵了一下:"骈拇是总部派驻的专员。"

  修远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再杀了劫谋。这是乱世,这是上海,等这片土上头大过我们的人都没了,老子就是王,他重庆就得向我们递笑脸递鲜花。老子旧日就是为这片天下递笑脸捅刀子流热血的人,热血流光了,老子也知道了,这片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阿手没能振奋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沮丧,他是今天刚见识过劫谋的人。"劫谋……杀不死。"阿手打了个寒噤,提到那个名字就让他打寒噤,他连发难都没来得及就被摁在地上,从头到尾只看见劫谋的鞋子,连正脸都没有看到,代价却是十几条人命和生死未卜的家人。"在他跟前,人就像只臭虫。"

  修远再次地冷笑:"让你觉得自己像臭虫的劫谋恐怕还是个假货。真正的劫谋这辈子还没杀过人,他爱干净,杀人的事都交给别人去办。"

  阿手茫然:"怎么杀,老师?"

  "我退、我败,我让出所有地盘,他胃口大得很,我拿所有东西来填他的胃口,甚至捎带我这把老骨头。我要撑到他发浑发晕。"修远充满了讥诮和仇恨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阿手发寒发冷。"上海是他不能放弃的地方,是他放置了最多力量的地方,可上海也是他的软肋,龙蛇杂混,各路势力犬牙交错,桀骜不驯,当年一个被他逼绝了的共党用刀居然也杀伤了他。他热爱效率和秩序,梳理混乱的上海是他的理想,他的心病,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独占上海,占了总裁都没法进入的上海,他就是全球最有势力的华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想法是他的癌症。所以……"修远语焉不详但斩钉截铁说出他的结论,"放他进一个不属于他的上海,然后,杀了他。"

  "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着。"

  "是的,明面。他只要地下,我们和他争的也只是地下。"修远冷淡到甚至有点无所谓。

  阿手在发呆。

  "我都知道了。你要是那么想保你的家小,不怪你,现在杀了我也行。"

  阿手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被电击,所有的坚强都被一句话瓦解了,他开始哭泣。耳孔里又开始流血,血滴在瓷石的白色地板上,红得触目惊心。阿手在哭泣:"我想过,不是没有想过。一直在想……刚才我想带枪进来……可是,杀了老师您……"

  一块毛巾摔在阿手赤裸的身上,那来自修远。

  "你宁可杀了自己。我和你们师兄弟十个一直是相依为命的,劫谋剁掉了我九个手指头……很痛。"

  阿手麻木地擦着血,血止住了,但对一个从不哭泣的人来说,一旦开始流泪就是很难打住的事情。

  "做我们这行最好就不要有家小。"修远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并且真诚地为他的学生伤感,他叹了口气,"做着这些事还想要天伦之乐,就是天谴,就是报应。"

  "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得做。老子仍是王。"五个狂傲不羁的字竟让他说得一股英雄落寞的凄凉。

  "我赶到上海,我想来见您,其实我就想说一句话。"阿手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零杀死的手下阿忠,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朝勒门,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零……这一切给他勇气,绝望的勇气,以便说出那句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逆不道的话:"老师,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沉默。

  修远暴躁,焦虑,受煎熬,但他从来没有对阿手恼怒,现在他很恼怒:"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一回上海,第一件事是让我们去杀劫谋,他是我们同党异系的同僚,然后再被同党同系的人出卖。我一直怕我的家人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现在活在枪口下了——军统的枪口下。"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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