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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卅四终于动了一下,那不过是在翻动报纸。

  纯银低声地道:"他现在改看体育栏了。"

  卅四仍然埋头于报纸。店主在忙着他的功夫咖啡的第N道工序。湖蓝的手下沉默地坐着,他们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就剩下湖蓝那一块。

  湖蓝看着窗外:"先生来电没有?"

  "没有。你问先生什么事情,他如果想回话会马上回话。他如果不回话,一辈子不会回话。"纯银瞪着湖蓝的侧影无可奈何。

  湖蓝看着窗外,沉默。

  "不回话,就是说,先生已经恼火,非常愤怒。你知道……"纯银吞吐了一下,因为在说一个他亦意识到的非常敏感的问题。

  "有话直说。"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到明天。可是,你改变不了这件事情。所以他必须死,马上就死。"

  身后轻响了一声,纯银和手下过于警惕地回头,是店主。那道最贵的咖啡终于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把咖啡放在湖蓝面前,立刻走开。

  纯银看看表,叹了口气:"这杯咖啡……三个小时。"

  湖蓝看着窗外。

  卅四终于开口:"孩子。"

  湖蓝回过头来,慢慢的。

  卅四正在慢慢叠好那份报纸,放在桌上,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好像要说很多:"谢谢你,真的。"

  五个字能让湖蓝明白很多,越明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涂。湖蓝不再看窗子,改看着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杯耗费三个小时而且他根本没打算要喝的咖啡,根本没别的值得一看的东西。湖蓝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他站起来,一边被苦得皱起了眉:"最贵的最苦。"他大步地走向卅四身边,当他站在卅四身边时,枪已经掏出来,指着卅四的头。

  同时一名军统也用枪指住了唯一的局外人。店主张皇了一下,蹲入柜台下。

  湖蓝看着他必须杀死的老人。

  卅四在微笑:"傻孩子。"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有关卅四的所有情节都在湖蓝的眼前闪掠,卅四说过的话,卅四做过的事,所有的细节……甚至那个被自己捏扁的饭团……湖蓝仿佛凝固了一般。

  纯银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表。

  "别说话。"

  "我没有说话。"

  湖蓝晃了晃自己的头,是没有人说话,鬼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湖蓝。"纯银始终是湖蓝身边不怕死的一个,他向湖蓝抬起自己的表,"五分钟了。"

  湖蓝似乎意识不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已经在柜台下窝了五分钟的店主开始探头,拿枪指着店主的军统枪口已经下垂,他又把枪口抬起,店主再度窝了,军统将枪换了只手,他实在拿得疲了。

  湖蓝的目光转向窗外,雨水覆盖了上海,雨水在窗上流淌。他向卅四转回了头,如此艰难的事情其实在转头间就可以决定,劫谋喜欢杀无赦,因为扣动扳机如此简单。湖蓝开枪。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过很多次的一样,目标的头颅往后震动了一下,太近的距离让子弹穿透了颅骨,斜射入卅四身下的地板。因此卅四没有倒地,他只是在一下震动中将头仰在椅背上,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湖蓝转身走开,转身走向店门,在转身的时候已经将枪藏好。

  纯银看手下一眼,追上湖蓝。他们将高效地料理好一切后事。

  卅四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柜台下,他已经被恐怖麻木。

  把风的军统向湖蓝发出平安无事的信号,湖蓝根本没有看,他径直上车,坐下,司机已经将车预热。湖蓝看起来已经平静了,是的,终于平静了,像他没遇见卅四之前一样。

  纯银钻进来坐在他身边,但那并不是要开车的意思,他等候湖蓝的下一步命令。

  湖蓝看着车外:"尸体带走,解剖。目标来上海也许与密码无关,可也许把密码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是。其他人杀掉?"

  "其他人?"

  纯银几乎有些惊诧湖蓝今天的迟钝了:"开店的。"

  湖蓝犹豫了一秒钟:"算了。"

  "可是……"

  "开车。"

  纯银刚跳下车,车就开走。纯银无奈地和几个军统进店,他们还要料理善后。

  49

  湖蓝的车在上海街头行驶,繁华与贫寒在车窗外交替。

  一个乞丐几乎被车撞倒,他木然地看着那辆黑色汽车远去,转头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着贫瘠而富有的上海。久违了,那是零。落魄潦倒且摇摇欲坠。疲劳、伤痛、饥饿让他有一种半死的眼神。终于,他回到家乡了。

  湖蓝回到饭店。房间依然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着,门关着,窗紧闭。湖蓝站在屋里发呆,然后从窥视孔里看着隔壁的房间。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湖蓝站在窥视孔前发呆。然后他转身开门,走向隔壁。门打开,湖蓝进来。他站在玄关就再没往前走一步,似乎那个人仍在这个屋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让他不想往里走。他看着屋子,椅子仍斜放着,昨天的水杯放在几上,药放在桌上。湖蓝看着墙上的铭牌。

  纯银静静地从他身后进来,站着。

  "这写的什么?"

  纯银仔细地辨识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什么屁话?"湖蓝出去。

  "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他后来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纯银这才发现没有说话对象,湖蓝已经在这屋消失了。

  乞丐样的零走过空落落的巷子。

  走过一堆垃圾的时候,零的眼睛开始像狼一样发光,喉结蠕动得像是有了生命,他克制着排山倒海般的欲望,以维持可怜的自尊。周围没有人。零忽然崩溃了,几乎是凶残地扑向那堆垃圾,像阿里巴巴在翻腾山洞里的宝藏。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烂到核的苹果。

  零坐在雨水中的墙根下,开始享用他到上海后的第一顿晚餐。

  黑色的湖蓝坐在白色的餐厅里,他在吃饭。他似乎恢复了从离开西北后就失去了的好胃口,居然点了三份西餐。

  纯银斜坐在桌边,诧异得吃不下东西。

  湖蓝伸手去拿纯银那边的红酒,纯银就手推给他,推到一半愣住,湖蓝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湖蓝看着他,纯银倒酒。

  湖蓝安静地啜着,看着对面的椅子。对面的椅子很空,对面的椅子上没有人。

  门关着,窗着着,窗帘拉着。吃过饭的湖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站着。空空落落,失去了东西干什么好?失去腿干什么好?失去一个讨厌的老头干什么好?

  呆了一阵后,湖蓝试探地去拉开窗帘,那种试探像是窗帘后被敌人安了个饵雷。

  打开窗。俯瞰下的贫民窟,像是一件千疮百孔叫花子的衣服,湖蓝看着他常看的那个方向,在雨雾和暮色中他无法分清万千补丁中的小小一块,他拿起一架望远镜,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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