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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11

  暮色昏黄,被黄尘淹没的三不管镇死一般寂静。

  一辆黄乎乎的马车驰来,车上坐着泥菩萨一样的卅四和车夫。

  卅四跳下了车,这时,风沙恶作剧似的歇止了。他睁开眼,着力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现出真身后,他就找上了车夫的麻烦:"风沙这不就停了吗?圣贤就讲过欲速不达的至理嘛。为什么要赶嘛?"

  车夫很委屈:"天地良心!是你说要躲马贼的呀!"

  卅四絮叨:"躲者,不动也,未必就是赶。"

  车夫喃喃地诅咒着从车上那堆尘土中拽出卅四的行李。

  卅四平静地在一边火上浇油:"圣贤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车夫抱怨:"你老就别念这个咒了。"

  卅四一直监视着惟恐重放,直到车夫搬下所有东西向他伸手。他从一摞钱里挤出很少的一些给车夫。

  车夫仍伸着手:"一路跟着你老担惊受怕呢。"

  卅四傲然地推开那只手,转身推开厚油布遮掩下的店门:"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只是,卅四很快就从那家店里出来,愤愤地说,"是个大车店就要早说!有失身份!还有没有店?"

  店主阿手跟在卅四身后,这是个随地可捡全无特点的人,不木讷也谈不上机灵。阿手指了指对面。

  卅四这时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需要自己把行李拎到对面,他冲车夫喊:"喂!我给你打赏!"

  车夫回望他一眼,加了一鞭,如逃瘟疫一般地逃开了他和这个地方。

  卅四有点茫然,他打算先上对面的店,但又不放心地看看行李。他看阿手,阿手看他,应付地笑了笑。卅四孤傲地开步,这条街也没几步宽,他撩开了对面的油布帘子,打门:"我是国民政府……"

  砰然枪响,一发子弹洞穿了门板从卅四头上飞过。卅四愣住,然后在几秒钟内动如脱兔地蹿回了街这边,直到绊上了自己的箱子,摔倒,惊恐地说:"这、这、这……"

  阿手看着:"这镇上最近是有点不大太平。"

  卅四忽然跳了起来,完全没有方向感地看着四周:"我、我得……往哪走?"

  阿手道:"路卡一个时辰前就关了。再开得明天。"

  卅四走投无路地瞪着阿手。

  阿手问:"您要住店吗?"

  卅四干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12

  零一个人躺在沟底。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黄尘让额上的伤口结成了块,手上的伤口也结成了块。他茫然看着这片黄茫茫的天地,开始在黄尘下挣扎和蠕动。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天地间除了黄土几乎是空无的,那场殊死搏斗宛如就在眼前。劫谋的两名青年队队员一路追杀到这里,他们只想带回零,不管是死是活。刀在空中打着旋,金属与头骨的铿然撞击,枪声在荒原上回响……刀捅进心脏的声音,黄土染成了红泥。零负了伤,零杀了那两个年轻人,爬向延安的方向。此时此刻,零在当年杀死两个人的地方,爬向与当年相反的方向。

  零的手突然触到件硬物。一具掩埋在黄沙中的骷髅,风吹沙走,露出半个颅骨。零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自己杀死的人,但悲悯却凝固在脸上。他开始停下,喘气。喘气是为了让自己能站起来。零站了起来,拿起那个像他一样支离破碎却仍在勉力为之的箱子,摇摇欲坠,继续走。

  暮色淡入夜色,夜色下的零神思涣散地看着地平线上那小小的一个点:三不管镇。

  "三不管。"零涣散的眼睛里像在闪动着火光。

  三不管是当地镇民叫起的头,就是说当地的三大势力,中央军、军统、中统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联合战线之后,封锁线不好明刀明枪设了,就换成了暗流,三不管成了香饽饽,三方都想抢的咽喉要道,明争暗抢,白进红出,原住民是早被吓跑了,据说现在的三不管十个倒有八个是各色特工。几年来这里一直是中统坐大,中统西北站站长独眼鲲鹏亲自坐镇。北冥、沧海、鲲鹏……零怀疑中统的修远是信庄周的。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零看着向他驰来的那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那个人是个戴着眼罩而益显一脸凶悍的人,他是独眼。他身后的人在零跟前环了个半圆,有半数用枪向零瞄着,草木皆兵似的。

  零茫然地看着,以他此时的落魄反而不需要伪装了。

  鲲鹏问:"干什么的?"

  "过路……回家。"

  "哪儿来的?回哪儿?"

  "延安……回兰州。"零在摇摇欲坠中索性坐倒了。

  立刻有几支枪管捅上来。"站起来!""找死?!"

  零昏沉着:"累了。"

  "这小子莫不是打两不管走过来的?"一名中统说。

  零昏沉地点了点头。包围他的人粗野地大笑着。

  "九条命也去了八条了!喂,小子!"鲲鹏粗鲁地推着零的头。

  "我想睡觉。"

  一支枪顶上了他的头:"还想睡吗?"

  零垂着头没说话。

  枪抠动,当的一响,空膛:"日他的!真快死了呢!叫什么名字?"

  "李文鼎。"零干脆躺倒了,这实在让盘查他的人有些无奈。

  "搜他。"鲲鹏命令。

  箱子被抢了过去,抢过去的时候已经散架。几个强光手电照着,每一件衣服都被拿出来撕开,每一本书都翻开了拆成一页一页。零再次被殴打,他有气无力地抱着头,甚至没有呼痛的力气。一切都不是装的。

  鲲鹏的人马一无所获,说笑着纵马远去。

  良久,零爬了起来。他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都被撕成了条条缕缕,他开始收拾野地里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那些被分解的衣服和书页,然后孤魂野鬼地晃向远处的三不管镇。

  所谓的三不管镇只是由荒野上的两行建筑砌出的一条街,简陋得像是一夜之间搭起来的,也像一夜之间就可以拆掉。镇的一头是荒野,另一头是驻军搭就的铁丝网和关卡,拒马和沙包工事垒在铁丝网外。大部分的屋里是一片漆黑,偶有几点风灯发着暗淡的光彩,只有阿手店对门的窗里透着明亮的灯光,传出粗野的大笑。

  一束探照灯光从驻军营地里打出来,惨白地照耀着整条街。

  零从荒野那一头晃了过来,抱着箱子的碎片和同样破碎的衣服、夹杂着书页,晃眼的探照灯让他下意识地回避。他凭着仅存的那点意识找到的是一个既有灯光又相对柔和的地方。那是阿手的店,连名都没有,一点灯光,照着门前柱上挂着的一个"宿"字,一串风铃半死不活地响着。零蹭过去,掀开沉重的门帘便已经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零倒了下来,头重重撞在门上,算是敲门的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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