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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阿大夫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坚毅的人。他事后对人说:“我给一位中国军人做过手术,他叫刘伯承。我坚信不是军人,是军神。”

  刘伯承回忆这段经历时说过,一想到背他出城的丘二,送他到集合地点而不留姓名的群众,以及尔后千方百计、辗转掩护他回重庆治眼的士兵,就好像拥有了一支比他攻打丰都城的第4支队更加勇敢的队伍。

  此后,刘伯承在南昌起义、留学苏联、土地革命战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直至解放战争期间,就仅仅依靠那唯存的左眼阅读兵书、书写电文、下达战表、审核战报、翻译军事论著……他办事慎密,不容半点疏怠,乃至一纸宣传传单都要经他那一只眼睛审阅,而且他还要细心修改字句,用震颤的手写很大的字。当然,用眼最多的还是看地图。苦难的中国战事绵繁,此消彼起,战火不断。他那唯一的左眼每天要在多灾多难的中国版图上巡视上百、上千遍,惜助一柄日本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那细密的军用地图上求索……

  有人走进指挥室,舀了白开水送过来。

  刘伯承不理。

  “喝嘛。眼睛不好,天气又热。”

  刘伯承扭过头。是邓小平。他笑了,接过水一饮而尽,又舀了一缸子递过去。

  “热得很,你也喝。我正准备让人找你回来。”

  邓小平搬了把椅子放在地图前:“你说。”

  “蒋介石亲自督战,顾祝同又调来王敬久一线指挥。你看,敌人分东西两路北进,意图是:以西路坚守郓城、荷泽、定陶,吸我屯兵城下,再以东集团军柑击我之侧背;东西夹击,钳形攻势,以迫我沿黄河南岸背水作战。”

  “我们不是韩信!”邓小平的目光盯着地图上的蓝色箭头,“嚓”地点上一支烟。

  刘伯承:“很明显,这是一个破足钳,东强西弱。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按原计划先吃掉西路军,破其全局,吸其东路军北上,在其北上的过程中再实施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邓小平:“静观了几天,敌人基本上按照我们的预想行动了。可以让1纵仍攻郓城,2纵、6纵迅速从东西两路敌人的中间插下去,前进百里,直取曹县、定陶。”

  刘伯承:“对。同时令3纵进到定陶以东的冉固集、汉上集地区待机,在1、2、6纵把西路之敌吃掉后,大踏步前进,四个纵队合力割歼东路敌军。“

  刘邓又在“造势”,准备调动王敬久了。

  邓小平从坐椅上站起,把空水缸子往桌上一掷:“战役第一步是先打弱敌,破其全局部署!”

  刘伯承凝神片刻,道:“这个战法叫作攻其一点(郓城),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定陶),各个击破。”

  孙武曰——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
  攻其所必救也。

  孙膑曰——

  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囿,以揆其虑,设伏施援,
  击其移庶。

  刘伯承把孙武和孙膑这一战法从一个方面发展成为两个方面。他说:“攻敌所必救,消灭其救者;攻敌所必退,消灭其退者。”

  现在,刘伯承又在此基础上有了新发展:攻敌一点,吸其来援;啃其一边,各个击破。

  “你看这东路军,”刘伯承对邓小平说,“我方才揣摩了好半天,这个王敬久布的是什么阵?不是方阵,不是圆阵,一字排开七个旅。这种阵法首尾不能相救,又尾大不掉,难道不是一字‘死蛇阵’吗?完全是摆好一副挨打的架势嘛!”

  邓小平笑了:“孙武不是说过‘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吗?”

  率然,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蛇。《太平广记·率然》写道:“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能之,中头则尾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

  刘伯承:“开战以来,蒋介石一厢情愿,总想把自己的部队指挥得像‘率然’那样,首尾相应,结果从来是各自为谋,同床异梦,胜不相庆,败不相救。这回他的学生又在鲁西南给我们摆出一个‘率然’阵,我们就挟其额、揪其尾、断其腰,置之于死地而后已。”

  “对。打它的一字‘率然’阵,纵然是常山之蛇,也要斩断它!”邓小平的话音刚落,一阵飞机的轰鸣声霍然而至。

  李达匆匆跑进。

  “司令员、政委,躲躲吧!”

  刘伯承轻轻摇头,一副几乎是闲适的表情。

  敌机在村子的上空转了个圈,一枚炸弹准确无误地投向指挥部的位置。一声巨响,炸弹激起的气浪把院子的山墙推倒,硝烟迷漫了半个村庄。

  保卫科科长张之轩立即带警卫人员搜索,发现了敌特摆下的轰炸引导标志——白色T字布。

  邓小平说:“敌人的侦察手段高明得很,T字布摆到我们头顶上了。”

  刘伯承擦着眼镜:“蒋介石对付共产党有两个轮子,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现在两个轮子都转得好欢!”

  院子里的鸡被炸得乱扑乱飞,咯咯叫个不停。

  房东大娘怕飞机“听见”鸡叫再来,又不敢出门,于是站在屋门口骂鸡:“叫!叫!都是听见你叫飞机才来,再叫杀了你!”

  申荣贵逗她:“要不炸弹咋撂这么准?”

  大娘越发对她的鸡不满意。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笑。

  刘伯承又舀起一缸子水,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边的水珠,对李达说:“参谋长,要通各纵队,立即下达作战命令!”

  §鲁西南 郓城 1947年7月7日

  郓城,这座横卧于黄河之滨、宋江河之畔的千年古堡,饱经战事沧桑,历数世事沉浮,悲悲喜喜,伴着苦难的“黄河谣”横亘于鲁西南的户首。

  杨勇在望远镜里看到那高七米、厚三米的城墙满是弹痕、炮伤,那镇守四关的“牛头门”高大坚固,拳头大的铆钉一个挨着一个,铆钉的四周钻满了麻子似的弹孔。

  杨勇知道这城墙、城门吃过多少枪弹。他亲手解放过这座城,现在是第二次了。

  放下望远镜,杨勇凝神立在窗前,手里不知不觉地撕着小纸条。

  指挥部立刻肃静下来。

  杨勇身边的人都知道,司令员一撕纸条,必定是在考虑重大问题。

  另一间房子里,作战参谋在向各族首脑报告敌情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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